我从小不喜欢扎人堆,喜欢自个儿呆在一旁,唱歌也是一样,不喜欢合唱,喜欢自个儿低吟浅唱。选择唱什么的歌跟年纪及心情状态有关。文革期间在城里弄到一本“刘三姐歌曲集”,爱不释手,唱着“刘三姐歌曲”,寂寥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1968年10月我由学校下放农村,比“大部队”晚了两个月,且单独前往。此前已处理了许多书籍,可我还是舍不得割爱,随身带了几本书,像《邹韬奋文集》(三卷),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一本苏联作家写的反映苏联集体农庄生活的长篇《全心全意》,几本郭沫若文集(其中有写爱情的长诗《瓶》),还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电影刘三姐歌曲》。(从同学家里取全套《鲁迅全集》读则是后几年的事。)青春无敌,当时自己年轻喜欢读书中爱情的言语,读着砰然心跳的爱情描写,也就稀释了因遭受挫折(一度留城受批)而产生的郁结。

  我把“刘三姐歌曲”带到了乡下,有时进山做活,也会对着起伏山岭引吭高歌。我经常唱“画眉困在八角笼,八角笼门锁重重,八角笼门重重锁,眼望青山难出笼。”许多时候我就反复唱“眼望青山难出笼”一句,我这样唱恰恰证明自己离“出笼”十分渺茫,只是排遣心情而已。生产队社员并不理会我唱的什么,都说我在唱洋歌。其实,这支歌以及刘三姐歌曲,以优美欢快见长,即使刘三姐被囚禁,刘三姐和阿牛的对歌充满了渴盼和向往,惆怅却不哀愁,可是我唱着唱着,胸中充溢哀愁和哀伤,泪水往心中流,也就唱得走样了,反而认为别的人按歌曲唱的没唱出味儿。后来境况有所改观,主要是成了家,自己做了队里的小干部,物质生活的压力增大,属于个人的空间大为减少,好像没时间忧愁,我有时随口也哼这一句,是不是叹息自己的“理想”渐行渐远?或者盘点自己有过“理想”?没去想,但吟唱的投入度和深沉度大大减低了,许多时候,只是自我娱乐而已。

  多年以后,我进了城从事自己喜欢的写作,也常常是独居一隅,心情却是踏实的。听见广播里电视里的刘三姐歌曲,就认为不够深沉,味淡。大概我沉浸于精神遨游的世界,越“走”越“深”,也就反观别人的“浅”来。在生活中我又拥有了由自己支配的空间,不期然那种在特定情境中的哀伤感觉又悄然重现了。这样,在家里或在散步的路上–在属于个人的时光里轻声唱的,还是以下放岁月所形成的哀伤怅惘为底色。这是不是一种无意识的情感的还原呢?我并没有发觉,自己所吟唱的已经渗入了沧桑感。

  人生旅途,人对自己的生活来路,有时确实需要某种情感的还原,就像上了年纪的人想象自己走进童年的时光,这是人的一种基本情感,所区别的是,有的人因个人的精神空间太小(有各式各样的原因),而窒息了这种基本情感,有的人有所察觉,需要某种情感的还原,但他借助的不是个人化的情境,而是广场式大轰大嗡整齐划一的合唱–大喊大叫。我写过一篇《广场的歌声》短文,分析过“广场歌声”的怀旧色彩;那是一种集体的、消融个人差别的怀旧,很难达到真正的怀旧,大家凑合在一起,与其说是集体怀旧,不如说此时此刻社会情绪的汇聚与爆发,借酒浇愁而已,痛快是痛快,痛快之后回到一家一己的小天地,倒会觉得过去的一切多么美好,现在愈是不尽人意,徜若真的让他回到先前那种生活,他定会六神无主。同理,他愈想借助“广场大合唱”怀旧,离个人真切的情形和情感再现愈远,因为这个时刻,他不由自主地被一种刻意营造的社会情绪所裹挟,全是给别人造势,也谈不上对歌曲本真内涵的领会了。因而,人被组织参与这样的场合,组织者是一种巧妙的作秀,而参与者的歌声所传导的乃是符合组织者心愿的当下的一种社会情绪。

  真正的怀旧当然不能脱离时代,但时代性或时代感只有建立在个人化情境,这样的怀旧才有存留的价值。

  后来我似乎明白,我下放农村12年,愁戚的心境也伴随12年,甚至更久,那种对特定歌曲的接受方式和吟唱方式也就定了格,无意也无形之中,也就以自己的感觉替代了那支歌(文章)原有的情感基调,还自认为正确和正宗。因而,某种固化的感觉(认识)是长期浸淫于一种情境而在心灵上积淀下来,所谓“顽固”和“积习”就是这样派生的罢。具体说来,我油然唱“眼望青山难出笼”,而不是唱同一支歌别的歌词,如阿牛的对唱:“笼里画眉莫乱飞,草动只有等风吹,三更半夜风才起,风吹草动再飞回。”顽固者积习者,心情也,而与观念什么的无关。所以这样的“顽固、积习”包含着太多社会人生的情感内涵。即使离开了原有的情境,如此“顽固”依然滑行好一段时日。真的,只要我一进山里,满目青郁,群山静穆,我心头便流淌出“眼望青山难出笼”,在曲调上,“山”与“笼”拉长了许多,跟原曲更离谱,乃是我唱歌曲–也改造了歌曲,而不是歌曲唱我,这支歌包含的刘三姐阿牛的爱情故事,所包含的企盼与反抗意蕴,在我并没有感觉到。那仅仅是昔日情境的一种回光返照–人生回望吗?我并没有细想,一个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我进的是现在的青山而不是那个时候的青山,同唱一支歌,人已经历万重山;我更没有细想,今天进山,唱着同一支歌,情调里某种沧桑感的“人生况味”已占据了心间。

  真正的怀旧需要个人化的情境,才能真正接近当时的情境,才有可能洞察连当时都被忽视的–正在经受但并未理解的心境。

  这么说,今天成阵势的唱红,其实都是汲取或基于文革中充满对立面斗争气火药味的唱红(当时叫战斗歌曲或革命歌曲),也就把那时的“有我无你”、“你死我活”的演唱者心境和社会情绪承接过来了,与今天不尽人意的现实相契合,所汇成一种仇恨性斗争性破坏性极强的社会情绪。参与演唱者除能得到一丁点诸如服装、受到好招待、若干经济补贴,参与了某种社会情绪的营造,其个人的心灵建设则是负面的,不但不能引发人生“温馨的回望”,而是让产生革命歌曲年代无情斗争的社会情绪弥漫开来。

  今年的一天,在小书房,经过几天敲键盘,我终于完成了一篇一万多字的文章,想写的终于写出,我如释重负,一身轻松,不由又哼出“眼望青山难出笼”曲子。这当儿我眼望的是城里林立的钢筋水泥房,窗下的空调,大大小小的精美广告,排在两边把街挤得很小的各式汽车,以及少许绿荫。这一句曲子明显地不合时宜,充其量只是我哼歌的积习–一种下意识罢了。我在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时候哼这支老歌,情调中应该包含“岁月流逝”的沧桑感,“曾经的时代”在我心中一闪而过。此刻我并没有有意识地回忆。此时不是我唱歌曲,而是歌曲唱我,也就是残留的顽固情感在我心里瞬间一闪。我明白自己现在这个时刻在生活的另一种情境,在人生的另一个站台,不由自主地以这支歌表示“我憋足气终于写完了这篇文章”,可见我此时的心境与歌曲所展示的情境错位,此时我的心境又有很大的转移。

  广场上那种为老人而组织的唱红(音响)在晨练晚操中重复响起,他们跳的是21世纪健身舞,所依照的只是红歌中优美旋律罢了。前不久这个小小的广场还组织了严肃的、整齐划一的唱红,旋律是铿锵的,歌声是雄壮的。我突然明悟,包括原版“刘三姐歌曲”和大人小孩疯狂卷入的红歌潮,在那个“红旗飘战鼓擂”的年代,还伴随一种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政治伴生元素–时代性的恐惧,作为时代的积淀,这种“意味”只是隐性的存在,犹如幽魂附体,当然达不到软化、个人化了的怀旧,倒有可能,成为某种恐惧运动的造势和预演,到一定时候,这个“幽魂”公然现身,撵着人们无处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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