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0月,中共上海市委的一位负责同志交给我一个任务——找贺绿汀同志谈心,希望他不要坚持在一个音乐刊物上发表他在音乐座谈会上的书面发言稿改写的文章。而且叮嘱我:这个工作要做得不愠不火,恰到好处,千万不要引起贺老的反感。

贺绿汀在音乐座谈会上的书面发言稿原稿

  事情的起因是:由于身体原因,贺老未能应邀参加中国音协的“音乐思想座谈会”,他草拟了一个书面发言稿,请李焕之代为宣读。后来,他又将这个发言加以充实寄给了《音乐艺术》杂志。该刊编辑部认真研读了他的文章后,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公开发表这篇文章可能影响音乐界的团结,便将这一情况反映给主管单位中国音乐家协会,音协又请示了中国文联,最后由中央有关部门发文同意文联党组及音协分党组关于“不宜公开发表贺绿汀同志发言”的意见。这样,需要请上海方面做做贺老的工作。于是这个任务便理所当然地落到担任着上海文联党组书记和主持主席团工作的我的头上。

  我十分清楚,这是一个十分艰难的“差使”。贺老是一个十分倔强的人,又是一位老革命,他会听我这个“后生小子”的劝告吗?但我调来文联后,曾与他有过几次接触并进行过推心置腹的谈话,彼此印象不错,这又使我增强了与他商量妥善处理此事的信心。

  我知道,要在这个问题上和他进行对话并获得成功,必须找到很有说服力的理由。我反复地研读他的文章,被他的坦率、真诚以及他反对“左”倾思潮的那股激情所感动,也从字里行间找他的“软肋”,以便说服他,让他打消发表这篇文章的念头。终于,我将我的“说词”的腹稿打好了。

  我在电话中约他见面,问他哪一天有空?他回答得很爽快:“我天天有空,你什么时候来先打个电话给我。”于是在一天的上午,我来到贺府,这大概已是第三或第四次了吧。

  坐定以后,我先向他汇报了近来的工作情况,他听了以后显得特别高兴,对我说:“我说得对吧?你是可以胜任这个工作的。”这句话是针对我第一次拜谒他时,曾流露过对能否做好文联工作有些信心不足而言的。

  我见他情绪不错,便抓住了机会问道:“听说您在音乐座谈会上有一个书面发言,内容很精彩。”

  他说:“对,我已改成一篇文章。”接着就滔滔不绝的给我介绍他文章的内容。其中重点介绍了历史上“左”倾思潮横行让他身受其害的部分内容。最后他说:“现在音乐界的一些人提出,在音乐创作中存在渗透与反渗透、颠覆与反颠覆、和平演变与反和平演变的斗争,岂不是又要来一次‘文化大革命’?所以,一定要告诫人们,可不能再把政治与艺术混在一起了。音乐创作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像创作思想、创作倾向的问题,当然不能听之任之,该抓的还是要抓,但一定要按照‘双百’方针,发扬学术民主,自由讨论,达到明辨是非。我们千万不能把人民内部的思想问题、精神世界的问题、艺术是非的问题上纲上线,说成是‘渗透与反渗透、颠覆与反颠覆、和平演变与反和平演变’。”

  这些话,与他文章中写出来的话几乎一字不差,这说明,这些话是他思考良久,从心底深处喷吐出来的,表明了他对“左”的思潮是彻底划清了界限的,不由你不在心中产生钦敬之情。但我的工作还是要做呀,他的畅所欲言所造成的氛围已给了我适时进行工作的机会,便问道:“中央曾经给省、军级党组织发过一个电报,不知您看到过吗?”

  他问我:“什么内容?”

  我告诉他,电文大意是:“在国际斗争中,对我搞渗透、颠覆、和平演变的反动势力依然存在,我们必须进行这方面的斗争。”我见他在注意听我的话,便接着说:“我很钦佩您不遗余力地反对‘左’的倾向,这种精神是必须发扬的。只有超过常人胆识的人,才敢于站在反‘左’的前列。但是您把反‘左’与反渗透、反颠覆、反和平演变联系在一起,这就有与中央精神不够协调之嫌,难怪人家对发表这篇文章感到为难。”

  他仍然没有说话,我就接着说:“您对某些人进行了不点名或点名的批评,这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纷争,人家还可以拿您的文章与中央精神不相吻合的地方来说事。特别是您在文章中公开批评了毛泽东,恐怕很难为多数人所接受。您的本意在制止‘左’的倾向,增进音乐界的团结,也许因为这两方面问题的存在反而达不到目的。”

  我说了上面的话以后,贺老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问:“你们认为,这文章不要发表为好?”贺老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在政治上十分成熟,他在这里不说“你”而是说“你们”,分明已经意识到我这个说客此次前来并非个人行为。我也就顺势而为地说:“贺老,暂时就不忙发表吧。”

  他没有再讲什么,我也就“知趣”地告退了。

  我不知道他对我的话接受到什么程度,但从此他再也没有提发表该文的事。据我所知,中国音乐家协会也曾对他做过工作,可能起了更大的作用吧。

  时至今日,我反思此事,他比我们早得多地意识到“反渗透……”的精神与反“左”的要求不相吻合,他也可能感到这个提法与改革开放的大形势有明显的不协调。他可能意识到的东西显然符合小平同志南巡讲话精神,而我却落在形势的后面了。如果,当时将这篇文章作必要的修改而得到发表的机会,是否也是一个惊世骇俗之举并且对音乐事业的振兴起到一种积极的作用呢?作为一个曾经劝阻他发表此文的人,在回忆起这件事时,不能不感到万分歉疚。

  贺老这个人刚正不阿,在任何恶势力面前,他就像一块钢,任凭风吹浪打、地动山摇,他都巍然屹立,从未低下他那高贵的头。

  但是,这篇22年前贺老的呕心沥血之作,竟因我们的缘故而湮没在人间。不,应该让它重新面世,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位杰出的艺术大师,是怎样地用自己毕生的努力,在和“左”的路线进行了坚决的抗争!如果,这篇文章能够发表的话,也许可以弥补我过去劝阻他不发表这篇文章的缺憾和失误。

  附:

  在中国音协音乐思想座谈会上的书面发言

  贺绿汀

  根据座谈会书面发言稿改写的文稿

  收到“全国音乐思想座谈会”的通知。我因为年纪老了,又有病,不能参加会议,只好写篇书面发言,请李焕之同志代我向会议代表宣读一下。

  《中国音乐报》1990年5月25日刊登的《音乐研究》编辑部5月19日举行的座谈会上一位措辞“尖锐”的绝妙发言,说是“当前我国音乐创作存在着渗透与反渗透、颠覆与反颠覆、和平演变与反和平演变性质的问题”,引起全国音乐界舆论哗然,仿佛音乐界又要搞“文化大革命”了。

  这种调子唱得如此之高的发言,如果代表个人,那么“人各有志”,反正是“百家争鸣”,也算“一家之言”嘛,但是如果作为一种舆论导向,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从30年代到现在,我是过来人。30年代的“左”倾关门主义,大反“学院派”。延安时代的“抢救”运动,大整知识分子,正是十年浩劫的预演。

  1943年7月14日,我经过千辛万苦冒险从新四军经敌伪区到达延安鲁艺,正值康生策划的“抢救”运动的高潮。好在我离开新四军时,粟裕同志已有电报到中央,刘少奇同志要我到杨家岭汇报,并写了两份材料,得到中央认可,才免于被打成日本特务。但我知道了,在我未到延安以前,鲁艺音乐系就已经对我的《一九四二年前奏曲》大合唱进行了缺席批判。那位党支部书记,还公开在会上说:“识得几个ABC,到延安来卖洋教条,你不知道吃了老百姓多少饭?”从此我下决心到部队工作,永不回去。54年发动全国音乐界向我围剿,把我当“胡风分子”打。57年又说:上海音乐界是半爿天,掌握在资产阶级手里,于是派那位音协秘书长到上海“夺权”。已经内定我是“右派”,幸亏陈毅同志坚决顶住,才没有打成。但是权夺了,学校又打出了一大批“右派”,于是这个所谓“买办资产阶级”的“学院派的大本营”的权掌握在“无产阶级手里”。59年又拍了部电影,进一步把老音专描写成为国民党的特务机关,把黄自描写成国民党的御用文人。钱仁康不识时务,在《音乐研究》连续发表两篇研究黄自的文章,于是理所当然地在《人民音乐》上对他公开批判,拔他的“白旗”。

  最大的丑闻要算63年的“德彪西”事件。那位善于拍马屁的上海市委第一书记,在北京听到毛泽东说“有许多翻译的科学书的前言没有阶级观点”,于是赶快告诉姚文元找书批判。这位姚棍子找到德彪西的一本《克罗士先生》,连书都没有看懂就在报上挥舞大棒往德彪西头上打去,还给这位外国死人扣上一大堆帽子。我不过在报上善意揭出他的错误——不要“好读书,不求甚解,望文生义”,这位第一书记就说:“贺绿汀自己跳出来了,很好,很好!”当即命令那位北京来的夺权打手动员音乐界写文章替姚文元抱大腿,对我的文章进行围剿。批判文章从《文汇报》《光明日报》最后到《人民音乐》,连篇累牍地出笼,一时沸沸扬扬,好不热闹。可惜真正错了的确实是姚文元,他没有把书看懂,只好“无疾而终”。

  到了63年底,正是毛泽东的“两个批示”出来之后,文艺界十分紧张。中国音协在北京召开的音乐舞蹈工作会议上,音协主席对我特别抬举,一再在小组会上动员我到大会上去发言。当时我虽然不知道底细,但是已经预感到空气很不对,又想把我抛出来当他们的替罪羊,我坚决不干。后来这位主席在大会发言中说:“我们学外国只能学贝多芬,不能学德彪西”;那位夺权打手则在大会上大谈其批判“打标西”的功劳。最后抛我的事没有搞成,反而被我抓住他们讲话中“两个老虎”的辫子数落。十年浩劫开始,林、江反革命集团以极“左”面貌出现,打起“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旗帜,喊起“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口号,大搞其反马克思主义的封建法西斯专政,说:上海音乐学院是“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大本营,张春桥还亲自叫喊63年“德彪西事件”是“贺绿汀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最大的反革命事件”,又再把我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戴上无数反革命、特务、叛徒的铁帽子,关进监狱,对我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上海音乐学院在这场浩劫中被迫害致死20多人。那位夺权打手开始是“抛”我的负责人,后来他自己也进了“牛棚”,摇身一变又投靠造反派。一次我的老伴在学校大楼前面扫地,我向她要几块钱订报纸,那位夺权打手居然马上去报告造反派头头说:“我亲眼看见贺绿汀和他老婆在搞反革命串联”。可叹“四人帮”打倒以后,此人摇身一变,又钻进上海文联当“副主席”。这就是风流人物代代红的客观事实。

  现在有人又提出音乐创作上也存在渗透与反渗透、颠覆与反颠覆、和平演变与反和平演变性质的问题,实际上是把艺术与政治混在一起,又重新搞从30年代开始,音乐界极“左”派排他性的宗派主义与庸俗社会学那一套。但是给音乐工作者扣帽子、打棍子的故技,是不得人心的,是严重违反目前党中央的政策的。

  我对于“新潮”音乐和流行音乐并不欢喜,对于其中一些强调只表现自我和格调不高、趣味庸俗的作品也很不满意,但是我从来认为这只是艺术上的是非问题或者至多是创作思想的问题。我在1954年写的《论音乐的创作与批评》中说过:“现在我想没有人愿意或竟敢于暴露自己歌颂敌人。现在问题顶多不过歌颂自己歌颂得不顶好或走了样。因此也就不能把问题看得过于严重。”尽管这些话不久就遭到批判,说我“取消文艺批评的战斗作用”,“文革”开始以后又说我“鼓吹刘少奇的‘阶级斗争熄灭论’”,“包庇牛鬼蛇神”,但是我对于今天的作曲界的基本估价也还是没有变;至今我也没有看见哪个作品是在搞颠覆。

  不错,当年毛泽东的确讲过“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是一大发明”之类的话,后来康生之流就接过鸡毛当令箭,把小说《刘志丹》、电影《早春二月》《舞台姐妹》《北国江南》等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后来呢?实践证明毛泽东的这些话说得不对嘛!那些被打成“大毒草”和“反党分子”的也都平了反嘛!

  毛泽东晚年的确犯了“阶级斗争扩大化”的错误,但是建国以来他还讲了很多正确的意见,1956年“对音乐工作者的谈话”正是针对“左”倾排他主义者讲的话,而且实践证明是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1956年,他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中就说:“艺术和科学中的是非问题,应该通过艺术界科学界的自由讨论去解决,通过艺术和科学的实践去解决,而不应当采取简单的方法去解决”;他又说:“对于科学上、艺术上的是非,应当保持慎重的态度,提倡自由讨论,不要轻率地做结论”,“对待人民内部的思想问题,对待精神世界的问题,用简单的方法去处理,不但不会奏效,而且非常有害”。四中全会以来,党中央的负责同志也一再强调:不要把有特定含义的政治概念和学术问题混在一起,相提并论。这个意见和毛泽东有关讲话的内容,在精神上显然是一致的。

  一些人言必称“毛泽东思想”,口口声声“拥护四中全会决议”,但是在实际行动上却背道而驰,至今还抱住毛泽东的那套早已被实践否定了的“利用小说反党”的理论不放,把明明是人民内部的思想问题、精神世界的问题、艺术是非的问题上升到“渗透与反渗透、颠覆与反颠覆、和平演变与反和平演变”这样一个有特定含义的政治概念问题的纲上,当作敌我矛盾的性质来下结论,这是慎重的态度吗?这叫做“自由讨论”吗?这种搞法究竟对谁有利?企图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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