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五十年前的故事了,一个非常心酸非常悲痛的故事。那一声声绝望的唤儿声,五十来年中,我总忘不了,时而想起,一样的如五十年前我尚年幼时的揪心和恐惧,一样的在摧残和捣毁着我的脆弱的神经和情感。
那时我尚小大概还只有四五岁,我的父亲在一所山乡小学任教。小学校设在一个湾村的公屋内。那公屋还算比较大,现在我虽然不记得当时小学校有多少学生了,但我却记得一共有四个老师,甚至还叫得出他们的姓和记得他们大概的模样。我父亲当时任这所小学的校长。这栋公屋位于湾村村口,一条青石板大路就从公屋大门口经过。公屋侧畔近下是湾村的一口明塘,明塘边再是一条通向村中间的石板路。每天早晨,湾村里的女人们沿着这条石板路走下塘里洗衣洗菜,男人们则沿着这条石板路走向村外田地去劳作。天将近晚日落时分,三三两两的孩童牵着一条条水牛或赶着一群群鸭子从这条路上回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恬淡宁静,物语山影,在我至今的回忆中,那是多么好的一幅闲适安详的山村风景啊!
然而,这幅风景每当天将近晚日落的时候,都要被一声声出自这条塘边石板路上的绝望的唤儿声撕裂得支离破碎而恐怖而黑暗。
“康崽金崽哦,回来哦,回来屋里哦,娘要我的崽哦!”
唤儿声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每天都要延伸到天断黑很久之后才会慢慢停歇下来。唤儿伴着哀鸣伴着痛哭,凄凉惨绝,撕肝裂肺,声声遍遍回响在村口的塘边路上,回响在村中的弯巷中,回响在苍茫的夜空里!村中的孩子不敢再出门,村前的塘边不再有人影,人们都早早的关起了自家的门,孩子们躲在母亲的怀里,爸爸严厉的警告孩子说:“别哭,再哭凤儿癫婆就来了!”
乡村小学校的公屋就在塘边石板路的稍上的地方,紧傍着路边,那一声声撕肝裂肺的绝望的唤儿声就在小学校侧畔来回徜徉来回萦绕。我每天和村中的孩子们一样很害怕,天一断黑,便央父亲早早的关上校门,躲进卧室,关上窗户,紧紧依偎在灯下伏案的父亲身边,不敢出屋,不敢高声,更不敢哭泣,惶恐地等待那凄凉惨绝的唤儿声停歇下来。可是,那凄惨的哀号总是不到天黑过后许久不断。
父亲告慰我说:“别怕,凤儿不是癫婆,她只是想她的两个崽想惨了。”
我问父亲:“她两个崽哪去了呀?”
父亲叹气说:“唉,被人偷走了!”
“那找不回了吗?”
“找不回了!”
“为什么呢?”
“……”父亲无语了,默默地瞧着我。
看来凤儿跟我父亲很熟,白天的时候,她常来小学校。如果碰上吃饭,我父亲会将自己的饭分一份给她吃。有时候,学校别的老师也这么做。白天的凤儿,不哭不闹,不会惊扰学生们,更不会像别的神经病人那样打人袭击人。她一副哀怨的样子,娇娇小小,脸上总是挂着眼泪,不声不响。但我总是有点怕她,看见她来到学校,我就马上躲进屋里掩上门,不准她进我父亲的屋,只敢从门缝里偷偷窥她。
几乎每天很准时,一到天将近晚日落时分,凤儿便出现在村口塘边石板路上,向着村口,向着山外,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地哀号:“康崽金崽哦,回来哦,回来屋里哦,娘要我的崽哦!”
同样几乎每天很准时,一到天将近晚日落时分,在凤儿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凄凉惨绝撕肝裂肺的唤儿声中,人们便会慌慌张张惶惶恐恐地快步走过进村石板路,进屋、掩门、关窗、一边吃饭一边严厉警告孩子:“别哭,再哭凤儿癫婆就来了!”
凤儿的唤儿,凤儿的哀号,似乎已成了山村的悲情,成了山村的晦气,更成了山村的丧钟,让得山村进入了悲凉世界,进入了末日,充满黑色恐怖。
令我奇怪的是,村里竟没有一个迁怒和作践凤儿的人,全村的人窥视凤儿的眼神都是同情和怜惜,村里的人们都会送饭送菜给她吃,关心她的冷暖。
我的父亲只在那个乡村小学教了一年书便另调他处去了,我跟父亲只在那乡村呆过一年。然而,那一年里,凤儿凄惨的唤儿声却在我年幼的心上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和深痕,伴着我的一生,令我不时想起,扼腕叹息!
许多年过去了,待我大了之后方才知晓故事的原委,而且我后来还见到了这故事的始作俑者——五十年前凤儿的那个丈夫。凤儿的那个丈夫解放前是一个地下活动分子,和我父亲是朋友。临近解放时,国民党追杀他,幸得我父亲的掩护才逃脱。解放后,他成为了新政权的干部,去了外县工作。两三年过后,他回乡离弃了老家这个原配妻子凤儿而在外县当地另结新欢,同时欲强行带走年幼的两个儿子康崽和金崽。凤儿以死相抵护住儿子,他没办法。一年过后,他竟用心机买通村里的一个人偷偷把孩子抱走,致使已成弃妇的凤儿又失去了两个儿子。凤儿万分悲痛,四处苦苦寻找两个儿子。然而一个一辈子没出过大山没见过世面,连大字也不识得一个的山里女人,交通又不发达,她如何找得了孩子呀!她只能哭,她只能痛,她只能恨,把万般悲苦痛恨洒向天,洒向地。乡下人胆小怕事怕惹事,谁都抱不平,谁都同情凤儿,可同时谁都又知晓凤儿的那个丈夫是个大干部惹不起,不敢相帮。后来,凤儿就疯了癫了,不懂人事了,成天东奔西走,每到天将近晚日落时分,她就在明塘边这条通向村口的石板路上,悲痛欲绝地呼唤她那失掉的两个儿子康崽和金崽。
几十年过去了,岁月蹉跎,我的父亲以及我的全家,都历经坎坷,越过无情沧桑。一九七八年,当共和国的天空阴霾散去曙光出现的时候,我的老父亲因要申诉历史冤情访寻历史见证人,几经曲折,找到了离休后回落本县县城定居的老朋友也即凤儿的那个丈夫。这时候的凤儿那丈夫也老了,且眼睛瞎了,靠后娶的那个妻子和儿女服侍生活。他对我父亲的突然造访非常高兴,高兴地对妻儿们说:“他曾经救过我的命。”因而,他的一家人都对我们非常热情。而后,他为我父亲的平反昭雪作出了有力的证词。我陪父亲一度在他家住过几个晚上。我问过父亲:“这个人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哭儿唤儿的凤儿老公?”父亲默默地点了点头。我再追问:“那他哪两个儿子是康崽金崽?”可是父亲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在人家家里,你别多事,哪壶不开提哪壶!”
后来,在我父亲以及此人都尚在世的时候,我父亲却很少再去他家走动,谈不上与之太亲近,也谈不上太疏淡。父亲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对凤儿,他太亏心了,他该遭报应的!”
又是多年过去了,我的父亲辞了世。再过多年,此人也寿终正寝而故去。但我知道,瞎了眼的他晚年生活并无虞,含饴弄孙至终老,丝毫未遭任何报应。而我更知道,当年而后的凤儿没过几年,早就悲哀地郁郁地死去了。我不竟想,所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在这个人世间,只是骗人的鬼话吧!
可整整五十年有多了,我却一生难忘那凤儿的一声声凄凉惨绝的呼儿唤儿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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