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研究的典范

  毫无疑问,西南联大的故事壮怀激烈。在日寇铁蹄践踏中国的背景之下,中国最优秀的知识分子群体在昆明和全体中国人共赴国难。在九年的时间里,他们以刚毅坚卓的坚韧,忍受着物质上的极度贫乏,对抗着国民党的政治压迫,内树自由主义之典范,外建民主堡垒之基地。

  与亲历者的体验不同,易社强显然有着旁观者的视角。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在从事西南联大研究时饱含热情与敬意。如果说,联大师生创造了一个教育奇迹,那么,易社强则创造了一个学术研究的典范。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以持续的热情追踪着每一个联大师生,记录着他们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曾经的喜乐和悲欢。而长达六十余页的访谈清单、注释、参考文献和索引又可看出,《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作者几乎穷尽了所有能够接触到的资料。(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

  正如易社强所说,“西南联大真正的历史(THE HISTORY)是无法用文字书写的,而我能与诸位分享的只是这样一部西南联大史(ahis-tory)”。作者以史景迁的著史方式,从不同的侧面切入,通过一个又一个具体的细节和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将西南联大的历程做了立体的呈现,既生动,又具体。然而,作者的目的远远不止呈现联大师生的集体群像,和他们在战争和革命中的生活场景。透过这些现象,易社强追问了造就西南联大教育奇迹背后的“道”,那些让西南联大之所以成为西南联大最核心的因素。更重要的是,他还揭示了西南联大的遗产被彻底败坏的原因。在我看来,在何炳棣先生对本书所做的评价“迄今最佳联大校史”之外,它还兼具了知识分子思想史和中国现代教育史的重要特色。与大陆在纪念西南联大时所注重的层面相比较,易社强提供了更重要,也更不可或缺的核心性补充。至少,它是《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最为有力的补充。

  一所自由的大学

  人们迄今津津乐道西南联大的历历往事,甚至将其演绎为一个遥远的传说,显然因为它有着多方面的维度和不朽的因素。西南联大的校友中,出现了李政道、杨振宁两位诺贝尔奖获得者,邓稼先、钱学森、朱光亚、王希季、郭永怀、陈芳允六位“两弹一星”元勋,以及近百名两院院士,不可否认,这首先是西南联大为世人瞩目的原因。然而,这样的追忆显然仅仅停留在“器”的层面。要解答“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的“钱学森之问”,显然必须将目光投向那些造就西南联大的充分因素,而非仅仅只是价值转移、政治正确的“爱国主义”、民族精神和被强调多年的“民主堡垒”。而易社强的研究和分析,恰恰对此给出了最具说服力的答案——自由。

  易社强说,在这所大学存世的整整九年时间里,说它是自由的,包括下面几重含义:联大是通才教育的重镇,思想开放,兼容并包,发扬了大不列颠和美利坚的民主传统——英美两国是该校大部分资深教授负笈深造之所。

  西南联大至今被人们津津乐道,显然有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意味。中国大学教育现状扭曲,教育失却灵魂而徒具躯体,无疑引发了人们的不满和思考。一旦他们发现,中国过去曾经有过一所教育成就显著、教育思想领先、教育方法优秀、教育精神崇高的大学,他们就必然会回头关注,而联大本身的魅力,无疑又激发了人们的相像和心驰神往,甚至忽视其物质的极端贫困,以及它所面临的战争威胁和政治压迫,称之为“奇迹”。那么,西南联大,真的是一个“奇迹”吗?

  中国近代的大学教育,始于十九世纪末,兴于民国期间。虽然起步较晚,但是,其极高的起点使之很快就在国际教育界声名鹊起。蔡元培先生执掌的北大,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而著称,不仅成为国内学子向往的圣地,在国际上也享有很高声誉;梅贻琦先生执掌的清华,在西南联大成立之前,就有国外学者称其为国际一流大学。其余的国立大学中,武汉大学、浙江大学等等,在国际上都有一定声誉。民办大学如南开、朝阳、复旦等等,也都有一定特色。即便以教会大学而论,燕京大学、辅仁大学、金陵女子大学等等,也都各有所长。换言之,民国期间的大学教育,以其学习西方办学的优秀经验,在西南联大成立之前,就已经蓬勃发展。

  而西南联大的成立,无疑汇聚了北大、清华、南开的优秀教授(179名教授和副教授中,只有23人未曾留洋),并融合了各校的办学经验。与西北联合大学相比,它的强强联合实现了“1+1+1大于3”的结果。而其贯彻始终,非功利性的通才教育,以及个人主义的学府特色,自由宽容的学术环境,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的作风,无疑为其成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另一方面我们不难看到,三校联合中,也有龃龉和矛盾。在三校中,以清华的教授阵容和经济实力最强,在易社强笔下,北大校长蒋梦麟多有无奈。尽管如此,三校仍克服了困难,完成了西南联大的历史使命。

  如果以客观的眼光做历史的观察,在我看来,西南联大的成功并非奇迹——它成功的基础,端赖于民国期间各个大学形式不同,但却有内在一致性的优秀理念,以及对此理念信服和遵从、坚守和维护的师生。而民国大学教育之所以能够蓬勃兴旺地发展,无疑又和政府管控干涉较少,教育环境宽松有直接关系。无论是欧洲大学还是美国大学的成功经验都可以告诉我们,在任何时候,一旦政治权力钳制和主宰了大学教育,一旦大学失去了自主权和学术自由的氛围,它必将沦为国家机器的附属工具。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可能产生最优秀的大学。

  正如易社强所说,西南联大的精神1949年以后在大陆绝迹数十年,“联大有太多遗产值得跟世人分享。在艰苦的环境下,坚持高尚的思想品质和独立精神;在战争与革命的年代,坚守通才教育的宗旨和方针,西南联大在人类的奋斗史上已经留下了辉煌的篇章”。但是,以当时的历史背景而论,不如说,西南联大是民国教育之树上结出的奇葩和硕果,也是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大学教育最后余晖。

  在革命的冲击下

  易社强的博士论文为《1927-1937年中国学生民族主义》。在本书中,他首次清晰地展现了中共地下党组织在西南联大发展组织,与国民党极其所属组织斗争的情况。在我看来,这是本书的最大贡献。在以往的研究中,这些内容少有清晰的描述,而本书大大弥补了这一不足。

  易社强强调,云南的地方长官龙云以开明的形象出现,正是由于他的庇护,联大才得以保持了自身的相对独立,拥有了学术自由的风气。一旦失去龙云的庇护,西南联大使被党争所左右。在我看来,以当时的政治大局而论,即便龙云继续庇护,西南联大的结局也别无二致。

  正如黄道炫在《张力与限界》中的杰出研究所云,暴力革命改变着一切。显而易见的是,权力的争夺素来不计社会和百姓为此付出的巨大代价。西南联大的奇迹,首先是当时特殊的环境所造就,可以想见,若无日寇侵略,三所大学显然会按照自身的轨道,各自平稳发展。在外敌入侵所引发的战争状态下,国共两党能维持基本的和平,虽然物质条件恶劣,但有学术自由和独立精神——这使得西南联大造就了教育奇迹。一旦外敌消除,内争骤起,党派将大学和大学师生视为可以利用的政治势力,此时的大学即为政治的角斗场,而非教育和培养人才的摇篮,更遑论生产学术的机构。西南联大末期,两党纷争渐趋激烈。清华大学复原之后,回到北京的几年,学生运动此起彼伏,游行示威渐成常态,这种状况与抗战前截然不同。眼望教育梦想成空,梅贻琦和胡适都离开了大陆——显然,这里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伤心地。

  手无寸铁的学院知识分子,在暴力革命的权力争夺面前,只能如浮萍一样,漂泊无根。在正常的社会中,他们本可以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全身心投入学术研究和教书育人,为整个国家培养一批又一批优秀人才。但是,历史的发展不以人们的善良愿望为转移,而掌握暴力者在争夺国家掌控权时,更是不惜一切代价。

  激进革命不会因为内战的停止而停止对大学的侵袭。1949年之后,中国大学此前秉持的教育思想被政治统帅所替代,1952年的院系合并,更使得中国大学教育体制被强行改变。从五十年代开始,包括西南联大师生在内的知识分子无不饱受冲击。以哲学家而论,自成体系的冯友兰、金岳霖、贺麟以及熊十力(曾在联大短暂停留)等最具原创力的学者,其最主要的学术成就均完成于1949年之前,这一结果并非偶然。

  耐人寻味的是,一些当年参与鼓动地下纷争的学生积极分子,在回忆这段历史时,言语之中,字里行间无不带有胜利者的志满意得。如果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那么,他们无疑很庆幸自己政治立场的选择,因而成为了这种书写者,对于梅贻琦、胡适等人的教育梦想则并不顾及——即便两人曾经保护过他们。然而,作为后来的观察者,我为梅贻琦教育梦想的破灭而叹息。时至今日,西南联大仍被视为教育“奇迹”,甚至是相隔已久的神话。它在历史中沉默注视着当下,映照着我们今日的不堪。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

定期获得翻墙信息?请电邮订阅数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