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雜評 | 譚蕙芸：深水埗露宿者講「人話」

只許高官豪住不許百姓露宿？

【明報專訊】這個城市病入膏肓了。號稱「人民公僕」的特區之首，豪花納稅人的血汗錢，窮奢極侈入住數萬元一晚的海景總統套房；那邊廂，在社會底層掙扎求存的無家者，只渴望於寒風刺骨的冬日暫借街角露宿一宵，政府卻派人粗暴地掃走他們的家當，用腳踢露宿者，不准他們穿拖鞋戴眼鏡離開，更威嚇露宿者若擅自取回自己的物品，會被控「盜竊」。

我們這個社會，是否淪落到只許高官豪住總統套房，不許百姓露宿街頭的悲慘地步？周五曾蔭權在電視上為自己的罪狀哽咽；我卻想起2月15日早上，深水埗街頭一班露宿者，眼白白看着自己的牀褥被鋪身分證銀行簿珍貴家庭照被強搶，再扔到堆填區的欲哭無淚。哭，更應該為了香港這個城市，我們似乎失去了一個文明社會對弱勢社群應有的公義和關愛，連對人起碼的尊重也失落了。

露宿者大部分都是擁三粒星的香港居民，有人一邊露宿仍辛勤上班，有人未流落街頭前曾經也是納稅人，只是因為個人困境或染上惡習，暫時無處容身。我們應該扶持他們而不是打壓他們，可是政府的露宿政策只有倒退沒有改進，如今連他們僅餘的一點生存空間也要壓榨消滅。過來人阿祥形容露宿者的委曲處境﹕「把我們的東西當成垃圾，即係當我哋露宿者都好似垃圾，不單只是我們的日用品，連我們個人也當成是（垃圾）。」垃圾，或許更應該用來形容那些濫用公帑的貪官。

露宿者在深水埗與社區相安無事十多年，為何今次釀出事端？原來以前食環署慣用「公眾衛生及市政條例第20條」洗街，須於24小時前張貼通告，讓露宿者有時間搬走個人物品。今年2月15日卻忽然轉用「廢物處置條例第9條」，由20多名食環署、警方和民政署職員掃場，不需要通知，就把露宿者物品視作「廢物」移走。慘失家當的露宿者，事後和各部門開會商討不果，最後入稟小額錢債審裁處向食環署索償。上月24日案件提訊，審裁官麥國昌也忍不住斥責食環署沒有「從露宿者的角度設想」，勸說雙方和解，案件月中再審。我們向食環署查詢案件進度，署方稱事件已進入司法程序，不作回應。

要重新了解露宿者作為一個「人」，可以從他們的「家當」開始。「星期日生活」邀請了幾位受今次掃場事件影響的露宿者，請他們介紹自己過去幾個月如何重建安樂窩。我們發現，即使風餐露宿的生活需要面對惡劣天氣和物質匱乏，他們依然可以發揮創意和主動性，靈活變通利用物品來滿足實用和精神需要。我們發現，原來不只是小資階級才有權從物質上獲得樂趣，即使是無家者個個也是「生活達人」。

對露宿者社群缺乏想像

我們對露宿者這個社群，缺乏想像。我們刻板地以為，他們是污糟邋遢，臭氣熏天；可是有露宿者卻愛好整潔，不但勤打掃，連衣服也會拿去乾洗；我們偏見地以為，他們衣衫襤褸，不修邊幅；原來有露宿者也會「貪靚」，會穿西裝皮鞋去社交；我們歧視地以為，他們都精神失常，胡言亂語，原來部分人比你我都清醒，他們知道，有傳媒罵他們「喪屍」，更知道官員僭建豪宅，樓市狂飈，大律師和醫生也負擔不了上樓。我和他們踎在街邊議論時政，還以為自己在收聽「自由風自由Phone」。

我們希望把「人性」歸還給露宿者，他們和你我也一樣，每人都是有名有姓的個體，有獨特性格，獨特性情，有喜怒哀樂。傳媒太習慣把露宿者極端化，不是把他們描繪為邪惡的「喪屍」，就是把他們書寫成為可憐軟弱的「受害者」。露宿者作為一個比邊緣更邊緣的群體，固然需要社會關注和協助，但關懷並不是由上而下「我來幫助你受助」的單向施捨，而是由平起平坐「你說話我聆聽」的互相尊重開始。讓我們還他們每人一張獨特的臉，一張有尊嚴有人性的臉。

住「洋樓」歎杯酒

張木倫髮色金黃，髮尾向兩邊翹起，造型活似麥當勞叔叔。他笑起來露出一口爆牙，訪問期間經常「吃吃笑」，總愛加句口頭禪「係咪先！」，間中呷一口燒酒，十分傻氣。在南昌街騎樓底下，他的住處可謂是「精心設計的洋房」（宿友形容詞），擺滿古靈精怪的寶物，衣服也比別人多，是最懂得生活情趣的露宿者了。

千元西裝被撿無心機「出街」

別人的衣衫隨便塞進紅白藍袋，他卻用衣架掛起，還用乾洗公司袋子套着，原來他習慣把較名貴的衣服一年兩次送去乾洗。別人的衣服是T恤，他卻從天光墟搜購西裝，亦有人送他型仔皮褸。問他，「穿得這麼靚幹什麼？」他說﹕「要出街㗎嘛！」記者不明白，為何住在街上也有「出街」和「不出街」之分，他解釋，在深水埗一帶走動就不是「出街」，「出油麻地聽歌跳茶舞，就是出街見人」。可惜是，他從前擁有兩套共千元「很啱嘥屎」的二手西裝，在2月15日的食環署行動中被撿走，現在「出街」也沒心機﹕「出街要穿得整齊，梗係啦！人要面樹要皮。」

阿倫牀邊放了一個木製笑佛，奉有水果香燭。笑佛是朋友送來的，阿倫每朝會上香祈求「心安理得」。他說﹕「梗係鍾意個佛啦，唔鍾意都唔會擺出來先啦。」佛後的十字架海報，是來服務他們的牧師貼上，耶穌與笑佛共存，阿倫不介意。

問他最矜貴是什麼？他煞有介事翻開櫃下膠布，介紹朋友送給他的二手電視。「這個古老了，之前被市政（即食環署2月15日行動）拿走的，是一隻扁的很輕的二手電視，熒幕有十幾吋㗎，一隻手也拿得起。」筆者問﹕「是LCD電視嗎？」「對」。原來阿倫曾打算向附近車房借電，享受看電視樂趣。

赤足被趕自己嘢變政府嘢

阿倫和我們聊天，不時以膠杯沾唇，以為他在喝水，但見每次只呷小口，瞇起眼睛狀甚陶醉，就知道不是水了。「這是燒酒吧！」記者揭破。好杯中物的阿倫笑起來，介紹他最愛喝「羅漢果牌燒酒」28元一支。記者留意到，膠杯是從蒸餾水瓶底部切下來。「我以前有隻飲酒用既玻璃杯，在天光墟買，又畀市政（食環）拿走了，用玻璃杯飲燒酒，梗係正啲啦係咪先！現在焗住用個膠樽剪出嚟。」果然是露宿界的品味陳豪，喝酒也講究要用玻璃杯。

阿倫憶起2月15日，被人用腳踢向他的牀，連拖鞋也趕不及穿，赤足離開牀位﹕「我睇住自己啲嘢畀人搬上車，想偷偷地拿回來，但佢話，「你唔可以郁啲嘢！全部都係政府嘅！」我話﹕「點會係政府嘅啫，我講得出裏面有啲乜，成堆嘢都係我㗎啦，係咪先！」我想這樣回答阿倫﹕「梗係啦，係咪先！」

愛吃愛打掃愛創意

露宿者之中，財叔年紀較大，卻很有親和力，一頭白髮黝黑皮膚，臉上綻放如小孩般天真笑容。他是露宿界的饞嘴食神，難忘和義工們一起圍爐吃火鍋﹕「那陣時天氣凍，有學生送來邊爐，又送咗幾罐新的gas，大家十幾廿人圍住一齊食，有蝦有魷魚呀，有時煮飯仔放個罐頭落去，一品鍋，哈哈哈！好掛住果種滋味呀。」不久食環署來洗地，才吃了兩次的一品鍋被掃走。

常打掃垃圾不扔身邊

財叔愛整潔，會用掃把打掃地方﹕「唔可以畀人周圍屙尿㗎，屙就扔佢去公廁。要自動自覺整乾淨，污糟是自己承受番，點解扔垃圾係自己身邊啫。」財叔住過很多地區，承認某些地方人品較「雜」，衛生惡劣。

財叔早陣子跌倒，弄傷腳部十字韌帶，現在要靠拐杖走路。他發揮民間智慧，拾來一把別人棄置的雨傘，把帆布和鐵枝拆去，DIY改裝成拐杖。我們讚他有創意，財叔滿足地笑，卻投訴DIY拐杖底部沒有膠塞，咬地不夠穩陣。

2月15日食環署洗地時，財叔有事走開，回來連拖鞋也被沒收。幾個月來就靠一對焗腳白飯魚走天涯，直至採訪當日，社工送他一對拖鞋。記者很難想像，幾個月腳趾不見天日，財叔穿上新拖鞋天真地笑﹕「隻腳終於有得透氣，唔會腳臭。」

睡牀失圍板發夢失平衡

財叔原來的睡牀有圍板，但被食環署掃走，現在只有一張墊褥，他幾次在睡夢中失平衡滾下牀。說起政府無理掃場，甚為氣憤﹕「欲哭無淚呀，你叫我搬走啲嘢我好樂意，係我唔啱，阻住啲地方，始終地方係（屬於）半個政府嘛，我們是無法子暫住先」。財叔說，知道現在樓價飈升，連律師醫生也負擔不了買房，不少人迫於無奈瞓街，對於政府清走他們的物品，感到欺人太甚﹕「佢哋真係唔當我哋係人，當我哋係直情係……低下層嘅低下層。」

香港露宿者現况Q&A

Q﹕香港有多少露宿者？
A﹕估計全港有1000名，主要為男性，年齡中位數43歲，六成以綜援過活，有人打散工仍需露宿。三分一是從內地或澳門工作回流港人。

Q﹕領取綜援為何仍不能上樓？
A﹕單身綜援每月1890元（亦即每天60元），只能應付基本生活。社署提供的租屋津貼，每月只有1335元。現時沒窗板間房每月租由1335元到1500元，套房2500元。即使應付了租金，租屋需要交按金上期和佣金，水電按金亦無常規津助。社署1999年取消租金按金資助，現在只能每次靠社工特別申請。

Q﹕香港不是有公屋嗎？
A﹕非長者單身人士上公屋需輪候6至10年。以往政府有市區廉價單身人士宿舍（月租430元），2005年卻取消這服務。

Q﹕我可以如何支持露宿者？
A﹕露宿者需要手機找工作，若你有多餘二手手機可聯絡社區組織協會（電話﹕27139165）。社協亦接受捐款（捐款網頁: www.soco.org.hk），你亦可支持無家者足球隊（www.soco-wofoo-homelesssoccer.hk）。

有深水埗露宿者旅居空置公寓騎樓底，各人「家當」全放這兒。（李澤彤攝）

「我唔見咗兩件啱「嘥屎」嘅西裝！」——張木倫（歲數﹕50多）（李澤彤攝）

「掛住一品鍋嘅滋味！」——李添財（歲數﹕65）（李澤彤攝）

阿倫的玻璃杯被掃走了，於是剪開蒸餾水瓶底部變品酒杯，繼續品嘗「羅漢果牌燒酒」。（李澤彤攝）

阿倫的「和諧」演繹，笑佛背後有耶穌。（李澤彤攝）

本來擁有LCD電視，如今只餘這古老大機。（李澤彤攝）

上圖為阿倫在天光墟搜購的西裝，下圖為獲送贈的型仔皮褸。（李澤彤攝）

財叔睡牀本有圍板，如今只剩一張墊褥。（李澤彤攝）

財叔有新拖鞋著，終於不用焗腳。（李澤彤攝）

財叔將棄傘DIY成拐杖。（李澤彤攝）

我露宿但認真「上堂」

阿海身材瘦削，較害羞，說話陰聲細氣，熱身之後又口若懸河。阿海說，露宿生活今日唔知聽日事。食環署洗地之前，他是睡在張木倫現在的「靚位」，那裏是騎樓底轉角，簷篷擋雨能力較佳，但食環署掃場後，露宿位置大洗牌，遊戲規則是先到先得，他遲了回來就挑不了好位。現在他的牀旁邊是店舖門口，要小心放物件不想阻人做生意。

不愛買新物財不可露眼

他品評各個露宿社區的優劣。他說，以前睡過馬路旁，較有私隱，卻很大塵；然後睡過涼亭，早上六時被護衛員叫醒；現在這裏是空置公寓騎樓底，只要不重建尚算「好地方」。但他較不喜歡花錢添置物件，因為怕被偷﹕「你買新嘅有乜用？擺街呀，唔係擺屋企呀大佬，買新被偷就大鑊啦。」為了防止被人偷東西，宿友會想辦法把東西藏在隙縫，或用布蓋住。

阿海在2月15日被食環署掃走了存摺和一些衣服，現在買了些二手的波鞋（小圖），問他，穿戴整齊時會去哪裏？他答道﹕「上堂。」記者天真地以為他去上課進修，還追問他﹕「上堂學咩嘢？」。旁邊宿友笑破肚皮連忙解釋﹕「犯法那些上堂。」原來阿海曾因毒品問題上庭，阿海說﹕「上堂唔通著拖鞋咩？畀官印象好啲，會著件好啲嘅衫去。」

痛失全家福真正斷六親

陳志祥形容食環署那天的大清洗手法「粗暴」。他回憶，早上近11時，通州街橋底下30個露宿者大都不在場，只有他和另外一人。他說，當時自己睡在牀上，突然有人用腳踢他的臉和頸，他驚醒後看到廿多名警員和食環署職員展開清洗行動﹕「他們是從頭執到尾，所有的東西，細微到一支牙籤都執上車，牀褥棉被日用品證件無一遺漏。」阿祥被檢查身分證後，被警員要求站開，他屢次要求回牀位拿物品，但直到東西上車後始終被阻﹕「（警員）話﹕你埋去攞吖，你爬上車我就charge你盜竊。」

粗暴大清洗牙籤都撿走

據了解，當日食環署展開行動，是因為有區議員投訴。阿祥憤憤不平道，露宿者經常被驅趕。他自己睡過西鐵南昌站隧道，知道那裏被人謔稱為「喪屍隧道」﹕「報紙登過那條是喪屍隧道嘛，通晒天。」「喪屍」標籤一出，警方每晚查露宿者身分證，大家都怕怕，唯有搬家。

阿祥年輕時做過司機，亦曾經納過稅，據他形容，自己後來走上一條「偷呃拐騙壞分子」的歪路，和家人關係變壞而開始露宿。今次掃場事件後，獲得大批有心人關懷，讓他發憤圖強，終於找到一個信任他的老闆聘請他做雜工，現有穩定收入，不用再領綜援。無獨有偶，申請了4年的公屋亦於早前獲批。阿祥估計自己「加快上樓」是因為今次事件後接受傳媒訪問而因禍得福。雖然自己已告別露宿行列，但仍希望為兄弟發聲。

他回顧，露宿生涯裏，不少警員和露宿者有「默契」，遇到有人投訴，警員會叫他們「拍硬檔搬吓個位」，食環署每月洗地也會預早通知。想不到今次有人趕盡殺絕﹕「掃場那幾天天氣最凍（其後幾天寒流襲港，最低氣溫只有12℃），不少露宿者都是60幾歲老弱傷殘，那幾天才來收東西，禦寒衣物一件不留，不是想逼死我們麼……佢即係當我們露宿者好似垃圾，不單是我們的日用品，連我們個人都係（垃圾）」。

申公屋獲批料因禍得福

阿祥那天狼狽得連眼鏡也沒戴，600幾度近視矇查查，幸好後來有朋友借他眼鏡才能開工。他還被掃走了身分證回鄉證（補領費共要一千元），銀行卡和手機。早前他親自上庭，親身向審裁官申訴，除了要求賠償，也希望當局道歉﹕「人是有尊嚴的嘛，雖然我淪落到瞓街，未至於要畀你用腳踢。身為一隻流浪狗，雖然佢通街行，都未至於被人用腳踢，我作為一個人卻要被你踢？」

向小額錢債審裁處申索的文件裏，獨有一樣遺失了而貴重的物件，阿祥沒有申報，就是多年前和妻兒合攝的全家福。阿祥10年前和家人決裂，此後未曾和親人見面，相信今日孩子已長大成人。流落街頭多年來，那張全家福是唯一可以讓他睹物思人的憑據，阿祥一直把照片珍藏，想不到最後竟被當成「垃圾」扔掉﹕「最可惜是這張照片，別的東西丟了還可以補救，這張相失去了就是失去了，無價寶，你怎麼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