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跟校友萧春雷闲聊。我说我那年级里,现在只有我还在文学写作。这里的文学写作,指的是以文学写作为事业,不包括偶尔舞文弄墨,也不等于职业,具体说,就是不以生存为目的全身心的投入。萧春雷说,他那年级也只剩下他了。再审视我的前若干届、后若干届,至今还在写作的,也是凤毛麟角。同学相见,问在哪里发展,知道你还在写作,简直如见稀有动物。

   
当年,却是很多人做着作家梦的。甚至有人认为考上了中文系,就是走上了作家道路。北大百年校庆时,媒体盘点,惊讶发现北大中文系竟没出几个作家。当然对方也有说辞:北大中文系是培养文学研究者的,不是作家。但这话总给人抵赖的嫌疑。即便是他们所认定的文学研究者,哪几个没有做过作家的梦?

   
当年,几乎所有大学的中文系里,会创作的如鱼得水,成为众人眼中的“才子”;不会创作的,只能望洋兴叹。中文系的录取线,总是在文科里最高,那些对文学没甚感觉的,只要分数线达到,也要挤进中文系里来。这种情形,类似于现在的学历高消费。在外系,也有不少搞创作的。数学系、物理系、历史系里有“文青”,但中文系里却没有“数青”、“物青”、“史青”。当然,个中原因是搞创作,专业性不强,但归根结底是因为,文学切近的是生活本身,谁都处在生活的纠结中,无论读文的,还是读理工的。

   
当年,全校只有一本文学刊物,就是《闽江》。虽说是中文系办的,但作者群不只是中文系的,甚至还有校外的。我当《闽江》主编时,印象中,外系的投稿很不少。那时候没有E-MAIL,校内邮寄也不适合,他们就拿着稿子到我宿舍找我。那时候也没有电脑打印,稿件全是手写,接着它们,沉甸甸的。这种沉甸感,让我在十多年后当职业文学编辑,仍然不敢把投来的稿件随便丢进字纸篓里。我的文友中,有不少是外系的。我大四时,一些写诗的同学要组织一个校际文学团体,就是“南方诗社”,也拉上我去筹备,但《闽江》内部有个别人认为,他们是分庭抗礼,我作为《闽江》主编,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只好作罢。不知现在的《闽江》人,是否还有着如此可爱的偏狭?

   
不仅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在五、六十年代,搞创作的,也是被刮目相看的。我小时候就老听长辈说,某某人“笔头尖”。当然,我们现在看五、六十年代的作品,十分不尽人意,大多是“时代精神的传声筒”(孙绍振语),文学被当作意识形态的工具。其实,这种情况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何尝得以改变?只不过从顺从变成了反叛,用曼德拉的话说:“仍在狱中。”那时候,文学不只是文学,是政治的代言;在中国,政治无所不在。也因此吧,关心者众。

   
九十年代后,写作终于得以挣脱出来了。但是,挣脱出来的中国文学,却被边缘化了,被边缘化未必是坏事,让文学不再承载非文学的职责,回归到了纯粹。但纯粹后的文学却苍白了,倒令人怀想它的不纯粹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了,虽然,那时的写作者如同陷入乱阵的莽夫。也许这就是中国文学的特殊困境?当我们确实还在“狱中”,却自以为不在,那么只不过在玩“越狱”游戏。既然是游戏,为什么还要在文字中玩?我想,这也是当年写作者不再写的原因之一吧?滚滚红尘,可玩的地方多了。

   
但是,新的写作者仍然不少。有人说“文学热”已经不再,我放眼一望,仍然蝗虫一样。甚至,比当年更多了。当年,写作者还是有限的,并非想写都能写得出来;再个,对写作总存有敬畏之心,笔有千斤重。现在,年轻一代的文字表达能力无疑是增强了,不是写得出来写不出来的问题,而是写成什么样的问题。这样,文学基本标准的“紧箍咒”一解开,写作就成了轻松的事了。

   
拿刀枪不容易,所以拿者少;玩绣花针容易,所以玩者多。玩出来的文字多,但认可的少。几乎所有读者都不满意当今的写作状况,有意思的是,其中也包括写作者本身。几乎所有写作者都在制造着“水货”,却又都鄙视别人的“水货”,同时又并不妨碍自己继续制造“水货”。我想起一句西方谚语。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概也是《闽江》历史上最活跃的时期,常搞一些座谈或讲座。有一次,请担任《闽江》顾问的孙绍振老师来。孙老师刚参加了一个全国性文学会,那个会上谈论到这个谚语:“少女可以为失去爱情而歌唱,守财奴不可以为失去钱袋而歌唱。”我从此明白,有些原则,即便是不守原则的人,也是内心期许的;只要内心存有这种期许,他终有一天会不再无耻。遗憾的是,现在中国写作者却沉湎在了互相指责的口水中,从而心安理得地继续无耻。这应该会让上帝始料不及。更有甚者,二十多年后,我把这句谚语转告给现在的学生,有学生居然问:为什么守财奴不可以为失去钱袋而歌唱?

   
细想想,文学“水货”化,其实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就已初现端倪。那时候笑话说:“一根电线杆砸下来,砸死十个人,九个是诗人。”但他们仍然是写得很沉重的,还出现了自杀。但渐渐的,写自杀的多了,自杀的少了;谈自杀诗人的多了,读其作品的少了。许多人只知道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甚至,把它做成了时尚广告。

   
与此相匹配,出版物也越做越漂亮了。纸张越来越高级,印刷效果越来越好。二十年前我在日本,床头常放着日本出版的书,装祯考究,想着:何时国内能出这样的书?十年前,我的第一本台版书出来,也是装祯考究,又想着,大陆何时能出这样的书?现在,装祯考究的书已经遍及大江南北了。摆在我面前的再版《闽江》,也做得考究,但这里的许多文字,最初是没能如此光鲜地出现在读者面前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闽江》只是一本油印刊物。尽管仿宋体刻得精美,但仍然比不上铅印的效果。那时候,把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印,几乎是所有写作者的梦想。于是当我接手《闽江》时,就排除万难要搞铅印。但真正铅印是不可能的,不仅因为缺钱,还得经过组织审批。只能用打字,仍然打在蜡纸上,不过是“山寨”铅印版。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已毕业了。有一天,我收到几本《闽江》,还真是名副其实的铅印了。体制开放了些,技术也普及了。但同时,我也看到了它封二到封四的广告,坦率地说,有些不适应。但我知道,没有这些广告,这刊物是不可能办得如此漂亮的。文学,其实是一直被经济所局迫的,它不甘心当物质的奴隶,但它又不是宗教,它是沉重的肉身,是支离破碎的灵魂。

   
其实,在八十年代初,《闽江》也没能完全超凡脱俗。它一方面接受组织的拨款,另一方面,这些拨款明显不够,必须自己搞创收。我记得第一次被告知要去卖《闽江》,直想找借口逃走。我的脸挂不住。但是《闽江》要生存,要发展,就不能不走入市场,这是没办法的。记不得一本《闽江》卖多少钱了,印象中是食堂里一份荔枝肉的价格。我卖过《闽江》的地方,其中一个是第一膳团门口,就是现在老校区的协和餐厅。现在我到协和餐厅吃饭,看到一些快递人员在那里摆摊,我就记起当年的情景。一样是用餐时间,一样是食堂门口,只有这种时候,这样地方,才有顾客。

    另一个地方是当年的生物系,现在是时代中学了。我有了儿子,在里面读书。我曾几次寻找当年卖《闽江》的地方,“遂迷,不复得路。”

   
现在办一本文学刊物,即便是拉赞助,也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了;不靠拉赞助,组织给的经费也不那么捉襟见肘,政府有钱了。于是,可以心安理得地用经济来装扮文学了。但是在轻易就能把文学刊物办得漂亮的当今,如何保持住文学的品质?在谁都可以把文字变成铅印,不,已经是电子印刷的时代,如何保持住文字像铅一般沉重,乃至,像刻蜡板一样力透纸背?几十年来中国文学,要么被意识形态绑架,要么被商业经济收买;要么充当“传声筒”,要么沦为“商女唱”,《闽江》也是在其中提着裙子闪避着,是否可以闪避出去?

   
至于文学写作者,在这个喧嚣的时代,如何坚持在无人簇拥下写作?写作固然需要读者,但读者不是乌合之众。何况,写作首先是自己需要。我们活着,我们有痛,我们写作,我们疗伤,哪怕只是自己舔舐伤口,写作就有意义。

   
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一个文学研讨会上遇见作家马原。这个辽北汉子坐在我对面发言,他哀号小说已死,文学已死。我还记得他的一句话:“现在满街都是周星驰!”他声称已经不写了。但今年,他又拿出了一部长篇。可见小说不死,文学不死,因为,人心不死。

 

                                                                   
201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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