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術討論重現生機的80年代,林茂生、唐寶林、沈寂等學者通過不斷發表文章、舉辦研討會等途徑成功為陳獨秀摘掉「反革命」、「漢奸」、「右傾投降主義」等帽子。陳獨秀在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中的進步意義和領袖地位也逐漸被主流話語體系所接納。但2000年後,陳獨秀研究深入到他晚年民主思想後,被動陷入低潮。2003年北京陳獨秀研究會被取締;2009年《陳獨秀全傳》未能在大陸出版。

文/墨芝

1966年末,在「去北京見毛主席」的口號聲中,學生大串聯運動席捲全國,各大中院校紛紛停課。北京外國語學院的一名普通教員,27歲的唐寶林,也搭上了大串聯的火車,很自然地跟對座的乘客聊起了天。

對座問:「唐先生是幹什麽的?」

唐寶林說:「我教黨的歷史。」

對座立刻問道:「噯,你們搞歷史怎麼這樣?今天可以這樣說,明天可以那樣說?」

他給唐寶林舉了個例子,井岡山展覽館裏有一桿「朱德的扁擔」,困難時期朱德曾用那桿挑糧食上井岡山,文化大革命時期,這桿扁擔竟變成了「林彪的扁擔」。
對座一再問:「你們這個搞黨史的怎麼能這樣?」

如今73歲的唐寶林回憶起這「改變命運的瞬間」,說:「這意思就是你們沒有人格,今天說東,明天說西。這給了我很大的刺激,我覺得我選了這個職業,是一種恥辱。」

因此,當1979年文化大革命結束,組織上讓唐寶林重操教黨史的舊業,唐寶林卻難以接受再回去說假話了。他通過朋友聯繫,轉往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革命史研究室,去「做真正的歷史」。

從此,他與結下中共創黨領袖陳獨秀結下不解之緣。

麻包袋裏的歷史

1952年12月22日,斯大林72歲生日的第二天,爲了爭取蘇聯對抗美援朝戰爭的支援,毛澤東一聲令下,將中國「托派」一網打盡。事實上,不僅是托派分子,所有與托派有聯繫、同情托派的人盡數被逮捕、抄家,他們所保存的一切資料也從此被封,不見天日。

但就像歷史開了一個玩笑,在「砸爛一切」的60年代,紅衛兵衝進國家檔案機關,要把這堆關於打擊托派的「亂七八糟」的資料拉到造紙廠銷毀。一位資料室工作人員趁機將這批資料搶出了兩麻袋。

到了1979年,整個社會逐漸從一場迷狂中清醒,這批資料開始被重新整理。最初被找去閱讀整理材料的是幾個中學生。由於曾經的托派,包括陳獨秀在內,都是被明令通緝的人物,他們在刊物、傳單上發表文字都使用化名,中學生們自然看得一頭霧水。

就在此時,已被編入後期陳獨秀研究組的唐寶林聞訊而來。通過與托派老人的反覆聯繫核對,唐寶林逐漸明瞭了這批材料的重要意義:「我們一看這個材料就不得了,因為這些材料都非常的全,等於是從1927年大革命失敗,到1942年去世,陳獨秀發表在托派刊物上的所有的文章、他們的書信、他們的活動、托派中央決議……這些材料幾乎是完全的,刊物都是一期一期連著的!所以從這裏可以看到陳獨秀在後期的歷史很清楚,1927年以後到1942年究竟他幹些什麼,主張什麽,思想怎麼變化,他和國民黨、共產黨的關係,都很清楚。」

出於資料共享的理念,研究所本想將這批材料編成《陳獨秀後期歷史資料》公開,但由於80年代乍暖還寒的政治氣候,《資料》最終胎死腹中,而前述原始材料也迅速被再度封存。「這樣我反而成了個壟斷的了。」唐寶林笑得爽朗而落寞。

儘管《資料》無法出版,研究也不時受到壓制和打擊,但在學術討論重現生機、黨內開明派不時佔據上風的80年代,林茂生、唐寶林、沈寂等學者通過不斷發表文章、舉辦研討會等途徑成功為陳獨秀摘掉「反革命」、「漢奸」、「右傾投降主義」等帽子。陳獨秀在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中的進步意義和領袖地位也逐漸被主流話語體系所接納。

「非法刊物」與「必須取締的協會」

1989年3月,在北京市委黨校的一個教室裏,數十名陳獨秀研究學者半秘密地成立了中國首個「陳獨秀研究會」,由中國人民大學資深的陳獨秀研究者林茂生出任會長。
但就在1989年那個最著名的春夏之交,陳獨秀研究與整個中國一起陷入了沉寂。

這樣的沉寂到了1992年才在陳獨秀的故鄉安慶被打破,陳獨秀研究會召集了第二次會議,唐寶林從此時開始擔任研究會的秘書長。1993年,研究會開始出版會刊《陳獨秀研究動態》。會刊最初是私下油印的,不定期出版,自然也就沒有所謂刊號。

然而後來由於《陳獨秀研究動態》彙集了國內最頂尖學者的最新研究,唐寶林也不斷通過會刊提供他的「壟斷性」材料,《動態》漸成陳獨秀研究領域最權威的「非法刊物」。「瑞士、美國、德國、日本、香港、台灣的都要來參加。」唐寶林說。

另一位黨史研究專家陳鐵健也非常懷念90年代研究會和會刊帶來的「繁榮」:「有了這個樣的組織,它就可以把很多的有關的學者集合起來,就一些問題來一次學術會議,來請大家做研究、寫文章、到這裏來討論。這個組織的作用是不可以小視的……我們有一個刊物,《陳獨秀研究動態》,這個後來合成了有兩大冊吧。通過這個東西要提供一些信息啊,提供一些資料啊,溝通互相的研究狀況。」

1990年代陳獨秀研究的進展被唐寶林形容為「一發不可收拾」。陳獨秀頭上的所有「帽子」在學術界都被摘掉了。但由於官方的忌憚,在權威的黨史和教材中,仍將陳獨秀定為「犯了右傾機會主義錯誤」。

在陳獨秀的帽子一個個被摘掉的同時,《動態》自然而然地開始研究陳獨秀的晚年民主見解,這就導致另一個話題變得不可避免——針砭時弊。陳鐵健坦率地說它是「比較激進」的。

唐寶林清楚記得那是在《動態》的二十三期上,原胡耀邦的理論秘書吳江發表了一篇長文《答香港友人的一封信》,主要內容是指出:共產主義社會或者社會主義社會,必須在資本主義社會物質文明、文化高度發展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實現,而現在世界上的資本主義國家還很有生命力,還沒到垂死、統治不下去的時候。

由於此時《動態》的影響範圍已經相當廣泛,而這篇文章的影響尤為巨大,北京市出版局的稽查大隊遂找到唐寶林,宣佈《動態》為非法刊物,要求立即停刊,並提出若要繼續辦,必須申請刊號。

唐寶林於是當真到出版局申請。「申請的時候,他那邊的態度還比較好,接待人員是個小年輕。他說:『老先生,陳獨秀的問題現在是一個禁區,我勸你現在不要搞刊物。如果你要申請一個刊號,沒有人敢給你批准。因為如果要是批准的話,他就要組織人審查,沒有人能給你審查。所以你這個不可能被批准的。』那我就完了啊,最多不辦了,不辦了。」

正當唐寶林要離開出版局的時候,他看到了牆上的一個說明,上書:學術團體內部簡報,不需要刊號。唐寶林回去以後,就把《陳獨秀研究動態》的名字改成了《簡報》。「搞了一年以後,我又改了一個名字……不斷地改名字。」唐寶林說。

1999年,由於蘇聯檔案解密,陳獨秀研究出現了許多新的成果,研究會於是悄悄在香港出版了《陳獨秀研究文集》並在國內銷售。他們自然是沒能瞞過公安機關的眼睛。

「他們就來抓我,說你這個書怎麼出版的?怎麼印的?怎麼賣的?我當時就坦白講,一講他們就說是你這是違法的,違法怎麼處理?一種是要判刑的,一種是經濟處理,是要賠錢的,要罰款就罰得你傾家盪產。」唐寶林說到此處,哈哈大笑。

此事後來在社科院的保護下,並沒有真正追究唐寶林。然而陳獨秀研究會離真正被取締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2003年11月4日,據聞由於唐寶林發表的一篇批判新版黨史的長文,引起了中央某些領導的注意,北京陳獨秀研究會正式被中國現代文化協會下文取締。陳研會屬於二級學術團體,必須掛靠在由民政部直接領導的一級團體之下,它當時掛靠的是近代史研究所的中國現代文化協會。

唐寶林回憶道:「民政部把我們所掛靠的單位教訓了,說:你們回去立即要做出一個決定,現在起取締陳獨秀研究會。不要講任何理由,不要講任何道理,現在就取締!如果你現在不取締,我就取締你中國現代文化協會!」

北京陳獨秀研究會由此壽終正寢。

中共為什麼怕陳獨秀

在北京陳研會被取締以後,唐寶林決定用十三年完成一部集大成的《陳獨秀全傳》,他最終於2009年完成了這部多達一百萬字的巨著。然而就在他開始埋頭寫作的近十年間,中國的陳獨秀研究可謂一片肅殺。

陳鐵健說:「目前這個陳獨秀研究整個狀況比較沉寂。不像八十年代或者是九十年代那樣的意氣風發。僅從學者這個主體上,那時候大家很有一種比較昂揚的狀態。現在就是好像逐漸地走向平靜。那種平靜呢,嗯……主要是受到一些外來的干擾,不是學者本身的問題。」

在被問及官方何以如此忌憚陳獨秀研究時,陳鐵健和唐寶林的觀點非常一致——陳獨秀的民主思想。

「現在中國共產黨最害怕民主啊!」唐寶林說,「你是中國共產黨的第一個反對派,我不能為你平反,一平反,將來這些人都有理由可以搞反對黨了?中國共產黨是不允許的!而且不僅僅是這個反對黨的問題啊,陳獨秀晚年的民主思想,還有言論、出版、集會、罷工自由,這些共產黨也吃不消啊!」他還坦言,如果沒有晚年的民主思想,陳獨秀的問題早已解決了。

2009年,《陳獨秀全傳》在中國大陸出版未遂。「專制國家可恨就在這一點,沒有任何自由,言論、出版、思想……沒有任何自由。」唐寶林說。

這位老人說道:「出於人的良知,對現實、對歷史上這種不公平,我自己心裏有一種不滿,通過這種形式宣發出來。出於對民主、自由、平等、博愛的追求,做有良知的知識分子,不做那種阿諛諂媚、給權勢者拍馬屁,齷蹉的人,要做一個心底乾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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