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深夜食堂》依照日本維基的說法是在東京新宿,人們當然知道這是虛構的小店,但確實的印象裏,八十年代新宿站西口真有幾家小店開得很晚。說到半夜開門「風露立中宵」,那時似乎只有吉野家,二百日圓一碗牛肉飯是夜行貨車司機的最愛。國鐵山手線那些年一個站車費是一百一十日圓,三十年後今天,《深夜食堂》劇裏五六百日圓一個菜,是十分十分克己的收費的了。

日本大城巿的小店是一道永恆的風景線,那天讀報,原來東京澀谷區惠比壽已然變成與原宿差不多的購物區。我記得惠比壽車站外那時很多像《深夜食堂》的小店,吃的是粗茶淡飯的關東煮。昂貴的魚生是公款交際才吃的,這一點千萬不要搞亂;日本一般家庭吃得很樸素節儉,弄點豬肉燙些茄子吃塊炸雞便算一頓。

《深夜食堂》二十幾分鐘一集,故事簡單,人物不多,我是在優酷網上看的。感謝那些大陸日語系學生義務把對白翻譯成中文字幕,基本上是準確的,沒有文字劇本在手單靠聽力翻出來絕對不易;也許其中一些角色名字的譯法稍有不同(是小鈴而不是子凌?)不過都是大醇小疵,單這份義務勞動精神就格外叫人感動。電視劇好看的原因是日本庶民生活便是如此,因此,難怪民主黨前幹事長小澤一郎被揭發獻金醜聞時《產經新聞》要出號外。日本經濟泡沫爆破二十年,貪婪政客仍然上下其手,一億人的憤怒可以想像。

《深夜食堂》帶出微微暖意,是新宿窮巷小店半夜三更的故事,充滿庶民之美。我老覺得最能代表日本庶民食事有兩種,一是這類小店,低廉價格買來微醺的一盅酒時光;另一是車站前的便當,我曾在去名古屋的新幹線上吃過一盒,幾百日圓竟然吃出秋田的飯味來。日本戰後一貧如洗,百姓吃豆渣大有人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日本經濟以每年超過百分之八的高速增長,人民富有了,吃的開始不一樣,洋食逐漸流行,可是就算到了八十年代全國進入中產行列的「一億中流」日子,日本人民仍然忘不了胼手胝足重建國家的昔日時光。漫畫家西岸良平七十年代推出《三丁目的夕陽》,以世紀初的東京下層社會為背景,連載超過三十年。二○○五年,漫畫改編成電影《Always三丁目的夕陽》,講的是五十年代東京平民的生活故事,《深夜食堂》某程度是《Always三丁目的夕陽》續集。

泡沫爆破二十年的反彈

把《深夜食堂》連結小澤一郎的原因,是因為日本社會經過二十年經濟泡沫爆破的折騰,對政客已是忍無可忍。日本政客的窮奢極侈,是生活在《深夜食堂》小巷深處的平民百姓或東京某區三丁目的大叔不能接受的。日本政治與金權政治二合為一早已不是新事,政客有了錢就去吃喝,或者乾脆在吃喝的地方圖謀大計。在東京跑政治新聞的記者都有一本料理亭地址簿,政客離開國會,下一站便是到料理亭滿足口腹之慾,酒酣耳熱之際,密室政治應運而生。日本傳媒有一個統計,小泉純一郎當上首相後,頭九個月便去了超過一百次高級料理亭。推理小說作家松本清張在《點與線》第一章第一段是這樣寫的﹕「安田辰郎一月十三日在東京赤坂區的小雪飯莊宴請一位客人。客人是政府某部的司長。安田辰郎這家公司這幾年頗有發展,據說,生意蓬勃的原因是官家方面的訂貨多。」有酒有肉多朋友,日本和中國幾乎是二而一的兄弟。

小澤一郎是政治強人,是七十年代權傾一時的首相田中角榮嫡系。嫡到什麼地步,是連太太都是由田中角榮作媒介紹,有一種說法是,田中角榮的長男田中正法生於一九四二年,五年後夭折,小澤一郎也是一九四二年出生,田中角榮視小澤一郎如同己出,小澤一郎則視田中角榮如恩師,曾經說過「田中是我政治上的父親」。以前日本政治不像香港政治,沒有世代割裂的痕迹,一樹一木都是歷史遺留,小澤一郎把田中角榮的政治及人脈財脈全盤接收,連帶田中角榮好勇鬥狠精於計算的政治性格一併接下。田中角榮上承六十年代兩個首相池田勇人及佐藤榮作,是七十年代執政自民黨的最大派系,田中派裏當過首相的有竹下登、橋本龍太郎、小淵惠三和羽田孜,森喜朗算是半個田中派。這種彪炳戰績構成了小澤一郎敢於打拼的兇狠性格。

小澤一郎是圍棋高手,有業餘六段實力,曾師九段名將依田紀基,三年前與南韓超一流高手曹薰鉉對弈,曹讓四子,小澤終場勝,堪稱日本政界棋藝第一人。下圍棋要精於計算,要懂得大模樣格局,一流的職業棋士可以算到三十步之後,小澤一郎能算到多少步無人能知,但他算到政敵能耐有多少卻不只一次——一九九一年波斯灣戰爭,小澤一郎衝進首相海部俊樹官邸要求日本出兵,說可藉此實現國際人格。海部俊樹是小派閥河本派的人,在小澤一郎眼中一敲即碎,堂堂首相竟遭此羞辱,但小澤一郎卻能全身而退,海部俊樹吃了大虧徒呼奈何。小澤一郎成名是靠與自民黨幹事長梶山靜六爭權肉搏,這是九十年代日本政壇大事,其一,小澤一郎與梶山靜六都是田中派,自己人都鬥得不亦樂乎,其二是梶山靜六當時是幹事長,手握大權,但小澤一郎爭權之心既起,梶山靜六被砍殺得片甲不留,從此退出江湖,這場惡鬥日本傳媒稱為「一六大戰」。

當時田中派開始老化,群雄並起,小澤一郎以強悍之勢包攬大局,自立為王。也在這時候,小澤一郎把密室政治與金權政治結合,成為金權和政權的編劇和導演。日本政壇像小澤一郎那樣的退隱幕後愛當造王者歷史上也有,自民黨元老金丸信便是其一。自民黨幾十年的人脈、金脈和政脈都在金丸信手裏,但他就不愛當首相,在暗黑的帷幔後擔任運籌帷幄的角色。金丸信和小澤一郎最不同的是金丸信低調,小澤一郎則高調,與綽號「裝了電腦的推土機」的田中角榮一樣愛現——一九七二年田中角榮上台後,決心掙回面子,不讓尼克遜訪華專美於前,不到三個月就訪華並與北京建立外交關係,報卻尼克遜在宣布訪華前三小時始通知日本的屈辱。

小澤接下田中角榮政治資產

小澤一郎愛鋪張,即是廣州話的「大想頭」,他有一個大計叫日本改造計劃,與田中角榮的日本列島改造論相若,賣的便是明天會更好式的願景。田中角榮當年提出的要點有三,一是以高速公路把日本大都會連結起來;二是工廠遷離大城巿;三是改善地方生活環境。以七十年代初而言是了不起的視野,可是田中角榮貪污下台,大計無法延續,小澤一郎一聲不響據為己有,改了一個名堂推出。日本選民倒也易與,一直相信小澤一郎可以改變家鄉面貌,本屆政府實現不了,等下屆才看,一拖便拖了二十多年。

小泉純一郎掌實權後,日本政壇年輕一代開始抬頭,他們對小澤一郎的金權政權結合很討厭,對幾個大老在銀座的高級料理亭談至深夜,拍板定出誰是下任黨總裁的非民主行為心生反感。這股變化動力從心底一點一滴嬗變成政治理念,然而難以想像的是,這種足以令日本政治變天的巨變,是從日中關係開始具體浮現——他們認為,往昔的日本與中國關係,完全掌握在自民黨或執政黨幾個主要領導人一念之轉,沒有考慮少壯派的意見,於是在日中關係上發難,尤其是國土邊界及人權爭論。前外相前原誠司、如今的首相野田佳彥都是這幫人,日本社會叫他們「民主鷹派」。

松下政經塾的畢業生

前原誠司和野田佳彥有着共同出身,同樣都是松下政經塾的畢業生。這個由日本樂聲電器始創者、人稱經營之神的松下幸之助創辦的政治學校,每年從名牌大學畢業生選出優秀學生入讀,不僅免費學習,還有生活津貼,三年讀完,旨在培養新一代政治領袖。野田佳彥便是這家學校畢業的第一個首相,儘管如今民望低迷,但野田佳彥成為了與料理亭夜店與金權徹底分割的政壇新人類,一舉一動都是民間和傳媒注目焦點。木村拓哉二○○八年的電視劇《Change》最後一集的二十二分鐘獨白,其實就是對政黨派閥的鞭撻,對密室政治的總攻,這段片子在YouTube流傳一時,除了是木村拓哉的演技和念對白能力,更多是日本社會對當時被視為超現實內容的禮失求諸野式的期許。四年過去,木村拓哉獨白內容一點一點的出現在現實社會,密室政治的大去已鑄。

從城山三郎的單行本《官僚們的夏天》、戶川豬佐武的《角福火山》,乃至安倍夜郎的《深夜食堂》,四十年間三本暢銷書,勾勒出來的是日本由儉入富以及貧富差距拉大的歷程,更是這個國家面貌的深邃變化——小澤一郎被控能夠立案,關鍵在於檢察官對他的秘書的一句話﹕「你們的議員先生這樣做,是對人民的背叛,你知道嗎?」那一刻,幾十年的高牆坍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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