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我的香港朋友說:「想看妳寫國民教育,因為大陸教育明顯沒有洗到妳的腦。」

我說:「你怎知道沒洗過?」這是一句真心話。每次寫政治相關的話題我都極謹慎,生怕把一個洗過的腦子拿出來現世。

朋友體諒我心虛,寄給我近期的剪報。當我拜讀了安裕、林行止、練乙錚、梁文道等先生的文章之後,認為他們已經把道理講解得很清楚。我再翻一下《大公報》,聽支持推行國民教育的人發言,似乎亦振振有詞。

我想起自己小時候的經歷,其實一點也不難過,或許那才是要命之處。

我生於80年代,六歲入學,比同齡的孩子早,是我母親一廂情願。在大陸,7至14歲的兒童有資格申請加入中國少年先鋒隊,而對於一個小學一年級生而言,最大的光榮就是成為第一批少先隊員。我當時由於不夠年齡,即使是個「品學兼優且平時表現活躍積極」的學生(少先隊員在老師心目中的評定標準),也沒能夠第一批入隊。記得那天是一年級上學期的期末,我坐在台下,目睹十個同學莊嚴宣誓,然後由高年級同學為他們戴上紅領巾。放學後一路哭回家,直怨我媽讓我提早上學。

恐懼變樂趣

不是第一批,一切都不好玩。首先,給我戴紅領巾的人變成已入隊的本班同學;其次,新隊員當不上隊幹部,而鼓號隊、宣傳隊之類附屬機構,本來名額就少,這時早已經沒有位子。我入隊當個平民,每天最大的恐懼就是上學忘戴紅領巾。如果沒時間趕回家取,就會被少先隊輔導員(一個毫不幽默的年輕老師)罵。捱完罵還要在學校買一條新的,因為少先隊員不能不時刻佩戴紅領巾。如果在星期一早上升旗儀式忘戴的話,就要站出去被校長點名批評。吃了幾次苦頭之後,我乾脆在書包裏常備一條,可是仍然經常發生事故。猶記得那些雞飛狗跳快要遲到的早上,我在家中跺腳驚叫:「紅領巾!我的紅領巾呢?!」

轉學之後,我時來運轉,沒多久便當上了中隊長。當時覺得是自己成積好表現佳,現在想來,恐怕與我母親成了全年級老師的家庭醫生不無關係。在那所大學職工子弟學校,母親既是本大學的醫生,很快便認識了我的各位老師,我上學常常要給老師送藥。

我發現當官太過癮了,手臂上別個「兩道槓」,在校園隨處看見沒戴紅領巾的小學生都可以義正嚴辭地問:「你的紅領巾呢?」小小年紀我就拿這個權力與喜歡的男生們開玩笑。有時,在自習課被叫出去開會,在放學後與高年級同學排練升旗儀式,在校會上代表全校同學發言,這些事情十分滿足我的虛榮心。我許願小學畢業前要當大隊長,也就是全校僅有的兩個「三道槓」之一。競選程序是在全校同學面前演講,然後由每個班級派代表投票。小學生比較單純,只要演講精彩就行了,於是我在五年級順利當上大隊長。

小學的經歷使我認識到,如果不願意被人管,就要做管人的那個,雖然看上去責任多任務重,但其中的樂趣是不為人知的。有了這個經驗,上中學後我第一批加入了共青團。我至今會唱少先隊隊歌,小時候聽見國歌自覺起立,這些也許都是愛國教育的效果。但是留在我心中最深刻的記憶,還是那出風頭的興奮。

我訪問了幾位同齡人,他們的經歷各有千秋。在此做些節錄,以供各位參考。

謝小姐28歲碩士學歷:那一份驕傲

我還記得自己當年是第一批加入少先隊的,那時候,心裏真是有股莫名的熱血感,覺得好光榮啊,好像自己也跟英雄烈士沾上邊兒了。最記得的就是一句話:「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用烈士鮮血染成的。」那時自己心裏還納悶過一會兒:紅領巾都是紅旗的一角,那就是說一面紅旗最多也只有四個紅領巾啊!然後我就在心裏琢磨:那我們這一批少先隊員,得毁掉多少面紅旗呀……然後再想,那些變成邊角料的紅旗咋處理呢?然後心裏想不明白,想找人問又怕捱揍,可能一下就進入不了光榮的少先隊了。

加入少先隊以後還有少先隊隊服。我那時候在北京,夏天的時候就會有一套白色短袖襯衫,下身是藍色裙,帶吊帶的。第二年又變成綠色的。記得當時,每年在天安門廣場的人民紀念碑,定期都會有少先隊代表去敬獻花圈,然後在那兒站一會兒。就覺得自己穿上了這一身,好像走在大街上也倍有面子。

那時候被選上在鼓號隊裏打小鑔,除了口琴,那應該算是本人從小到大摸過的第二種樂器了吧。現在還記得第一套鼓樂裏,自己狂背節奏:空鑔空鑔空鑔鑔鑔……那時候看着人家像模像樣地手握鼓槌,一邊敲一邊背着:咚打啦咚打啦咚打啦咚打啦咚咚打啦打啦咚……心裏覺得好生羨慕呀!

其實回想自己童年,而且住在北京,那種意識形態的薰陶真是很濃的。我覺得那時在意識形態的灌輸下成長,好像自己真是很有那所謂的集體榮譽感,好像很愛國,很為自己的身分自豪(可是後來想想,那是一種盲目的自以為是,就是容不得人說,更容不得人挑戰的一種驕傲。但今天你若問,我為什麼有那一份的驕傲,我想那時候的我應該是回答不上來,即便可以,估計也是和那些教導我的意識形態的內容如出一轍)。被重新啟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三言兩語很難說清。少先隊隊歌到現在我還記得歌詞,長大以後有時候會琢磨琢磨,覺得很多我不能明白,不能認同。

張小姐29歲碩士學歷:怕被主流排擠

我小時候是個紀律特別不好,學習特別好的小孩。後來老師發現正面管、請家長都沒用,就讓我當了中隊長。由此我反而收斂不少。那時候每周一要舉行升旗儀式,兩個升旗手四個護旗手。其實小孩的虛榮心和存在感,是高於對「國旗」的榮譽感的。有次本人被選做為升旗手,結果可能由於疏於練習,當天升旗的時候,衆目睽睽之下,旗子捲在繩子中間,沒有飄起來!

升旗之後有個環節是校長在國旗前講話,這件事被點了名。過了這麼多年我依然記得清楚無比。校長的意思是,少先隊員有責任,做人也應該負責任,如果對得住升旗手的「榮譽」,是不應該出現這種疏忽甚至錯誤的。

我想,當個少先隊員並沒有什麼優越感。但如果不是少先隊員,恐怕會覺得被主流排擠。這就好像我上初中後,仍然是紀律不好、學習很好。但是中學的老師就不太喜歡我這種主意大、不聽話的學生。按成績我早該入團,但就是不讓我入。直到很後期,才讓我入團。那一段時間我挺不高興的。

李小姐29歲博士學歷:我沒選擇入黨

小時候覺得第一就是好的,什麼都想拿第一,體育唱歌跳舞之類的是沒戲了,所以第一批入少先隊也算是其中一個想要拿的第一。不過第一批入隊似乎也不難。我雖然不是嘴甜會討老師喜歡的小孩,不過成績好,也實在沒什麼過錯,所以就順利第一批入隊了。到六年級畢業已經是大隊長,我只記得當大隊長有兩件事情要做。一是學校開校會時要當小主持,其實就是報幕,說「下面請XXX說話」。另外是出隊刊。這個倒是我喜歡的事,就是倒弄一下文字,排排版,畫畫圖。

那時候是用油印的。也就是自己在油印用的紙上面抄寫,畫圖,刻出一個版,然後刷油墨,再一份一份印到紙上,都是幾個學生做。那些版印幾十份後就會壞掉,於是要重新抄寫,重新刻,重新印。那時候大部分衣服上都沾着洗不掉的油墨,晚上也比較晚才回家,這是我對大隊長工作最深刻的記憶了。

初中仍然有想要得第一的心態,於是也是第一批入團了。那時候我還跟我媽說,高中我要第一批入黨——我只覺得那是一種第一,入隊、入團跟入黨對那時的我來說跟成為麥當勞會員的差別也不是太大。只是高中便沒有再提過這事,大學也沒有入黨。後來我媽還問我,你那時候不是說要入黨嗎,怎麼沒入?我只說不入就不入唄。

高中太多精英學生,反正成績也不能領先,就一並把其他爭第一的想法也都放棄了,hea着過。到大學已經對入黨完全沒有興趣。那時候覺得入黨就是一個生活工具——就像你說的——然後我覺得不需要那個工具,而且那時候黨員的名譽已經不好了,我就不想去淌那渾水。

我以前是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影響的,覺得那是小學生都會經歷的事情,覺得大家都應該差不多。直到近幾年,特別是看到那個叫做「紅領巾」的片子,發覺可能人與人之間的紅領巾經歷會有很大的區別。

記得好像我一度是相信共產主義會成真的,我只關注到那物質財富極大豐富的部分,後來才發現,好像強調的是無產階級專政。沒辦法對專政這樣的詞產生好感,不過這些是大學的事情了。

現在紅領巾還有沒有那麼重要我是不知道。不過我為寫論文去小學裏調研時,發現小學的送禮風氣很盛,有錢家長沒事就送點香水巧克力什麼的。有家小學,校長是黨員,但說話都很「反動」。他說他絕不會教給他的學生什麼紅領巾是烈士鮮血染紅的那一套。就我來看,紅領巾作為一個標籤的價值已經降低。

去年開始跟我同住的山東室友彷彿跟我成長在不同的紀元,她始終還是叫毛澤東做毛爺爺的。中國果然幅員遼闊,人的差異極大。不過我在學校裏確實是個好孩子,雖然嘴不甜不會直接去討好老師,但從小知道得罪老師並沒有好處。不過也很狡猾,知道得罪同學同樣沒好處,所以不會去打小報告這樣的事情。就是誰也不得罪便可以平安度過。

我的愛國情緒是有過幾起幾落的。在國內時,好像沒什麼愛國不愛國的問題,沒有人來問你,自己也不用想。那時候也不知道中小學學到的歷史也許是有問題的,所以對於抗日、國民黨、台灣統一之類的看法就跟學校教的差不多。只是抵制日貨之類的也不會跟風,主要是因為我覺得日本電子產品就是好用,我不要抵制。出國第一年也沒有太大的變化,那時有的士司機跟我說China and Tibet我還會不高興。直到再出來讀書,好像這幾年出的事也多,聽到看到的事就多了。

風先生26歲碩士學歷:怕被主流排擠

我的經驗很簡單:首先,我的家教非常開明。我父親是畫油畫的,受歐美影響很大,算是很西化的人,也頗浪漫;我媽也非常直率、正派。後果就是我做事向來心隨己意,自由散漫慣了,唯有在觸及底線的時候會被父母糾正,築成我還算鮮明的是非觀念,自由被壓抑的時候反彈也比較大,凡事會考慮「對方憑什麼可以讓我這麼做」。長成這樣我想被洗腦都難。

剛好在這個基礎上,小學時遇到一個極其鄉願、勢利、貪婪、靠操縱學生和學生家長來牟取私利的班主任,使我的教養跟她的一切言行形成一個非常尖刻的對照,也讓我一直以來都非常明確我不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說起少先隊員,不知道你們是不是也分了批次,也就是說特別「優秀」的孩子會被選拔出來第一批入隊,剩下的就第二批、第三批。我本人雖然並不在意幾時入隊,且隔三差五調皮搗蛋或挑戰權威,憑學習上的表現和成績來看,班主任也沒有理由把我排到後面幾批。直到入隊儀式當天的一節美術課,我跟同桌的女生鬧矛盾,然後被栽贓用刻刀威脅她並惡意把她的課本劃破。當時班主任不聽我辯解就直接除去我入隊的資格並要求我向女生道歉,而恰巧此女的家長出了名的愛送禮,令其總是備受偏袒。所以我當然不服,死不低頭,不為入隊這件事,而是不樂意受到不公平的對待。當然,這件事在我班主任齷齪的職業生涯中根本就不算個事兒,但可以說這次切實發生在我和她之間的交鋒,讓我很實在地體會到什麼叫不義、什麼叫含冤,也在我的心裏非常明確地勾勒出一個壞人的形象。回頭看,她的勢利、鑽營、無原則,成為我後來比照所遇到的一切醜陋事物的原型。

我中學以後一直是班長,但確實是協助班主任做事的那種,刻意排斥了跟黨團有關係的一切幹部職位,什麼團委書記一類的。就很反感啊,他們會去開各種會,講很多大話什麼的,我做不下來。我父母也鼓勵我課餘時間花在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上面,別浪費時間在那類特別無聊的事情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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