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他庆幸自己的选择。他的选择完全超出自己儿时最疯狂的理想。他希望成为一个战士,守卫仅仅属于自己的边疆,现在,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村庄。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条河。他可以与学生们谈起自己的兴趣:那凌驾在世界之上的创意、艺术,学生们告诉他哪里的果树最矮易于攀爬,哪条河最浅,可以一起涉水捕捉河蚌,哪里的丛草最高,可以抓住许多蚂蚱,又该如何用草尖穿过它们的头,用火一烤,油香四溢,酥脆焦黄。是的,这是他的村庄,谁也抢不走,谁也不会来抢。

 

 

土地之下

 

文/倪舸(University of Delaware )

 

 

一连三天的大雪让每一条河都生了根。

我是在新春的前一个月被市局派到这个村庄的。在地图上发觉一个小小的黑点着实不易。翻山路上鲜有行人,到了村口,寒冬的夜已然微微有了颜色。

村支书是个佝偻的小老头,约摸六十多岁,死灰的脸上淌出两道鼻涕,直垂到上唇,看上一眼便让人没有了交谈下去的兴趣。显然,他也无意多说什么,颤颤巍巍地摇一下手示意我向前,就像一条垂死的老狗。

老狗捂着他的鼻子,使劲擤了两下,我沿着他挪动的方向瞅瞅,前一天大火的灰烬半插在雪堆里,焦黑的木门框倚着同样焦黑的半棵树,北风里嚎得像个寡妇。

 

烧到这个程度,人的尸骸多半也融化了吧。我撇开那老头,独自踩进这大摊的黑里,一个趔趄,是一截干枯的手臂,再向前,一排惨白的牙齿死死钉在熔化的塑料书包上,渺小而空洞,臭气透过冷风直灌进鼻孔,一如我曾见过的许多现场的样子,一如我曾见过的许多现场般令人作呕。

"死了几个?"我干咳一阵,掏出根烟。支书瞥瞥我,退了两步,险些摔倒。"二十三个。"我把烟又塞了回去。"多少?""二十三个,一个老师,二十二个娃。"支书慢慢爬上一个雪丘,踢了踢一块烂木板。"老师,娃儿们。"他又踹了一脚。"都在这下面了。"

"你们有谁知道这是怎么弄的吗?"我想了想,又把烟点上,取出一个小本,好记下些什么。不过,一切都是徒劳,老支书戳在原地,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把木板拽进雪里。

"听我儿子说……"他终于仰了仰脖子。"是一根电线把胶皮烧穿了,烫了房上的茅草。"我简单记了几笔,又揉掉了。"电线?"他又蹒跚晃悠到我身旁,在一地狼籍中扯出一条金属线。金属线把他的拇指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他拾起一把炭灰裹在鲜血淋漓的指尖,又若无其事地擤擤鼻子。

"老师是谁?孩子们的家长呢?"

"你们的家长呢?"他板起脸,盯着立在墙角的五个孩子。"你们的父母没教过吗?上课不能迟到。"他挽起袖子,瞄了一眼手表。"整整一上午,你们几个,哪去了!"他猛地停顿了一下,止住了就要遛到嘴角的笑。也难怪,在这荒山野岭间,消息闭塞的村寨深处,哪有什么奢侈的时间观念?再说……

"俺爹…俺爹他…"一个孩子小声嘟囔着。"他拾牛粪…脚崴了,我帮他…"

"俺爹也是。"另一个孩子低头搓着衣角。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孩子们无邪的谎言是他从未遇到过的。至少在这样的山村里,朴实、简单变成了令人发指的资本,哪怕他们其中一人偷了邻家的一捆草,另一个在别村晾好的苞谷上小便,只要抬起脸,微微笑一笑,凝聚起的阴翳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哪怕日后他们依然如此,若无其事地偷草,小便,然后笑一笑,拔腿就跑。

他温柔地拍了拍几个孩子的头,示意他们回到座位上。两年来他成了只没了刺的刺猬,只剩下柔软,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归属感。尽管作为一名乡村教师,他大谈欧洲哲学、历史与音乐,孩子们的眼神逐渐由空洞变得迷茫,最后又回归了空洞;尽管多数村民在两年里还记不住他复杂的名字,但他们仍把孩子交给他,从朝日初升直到西方的霞红也散尽了,一个个从田中回来,扛着锄头与大筐,匆匆领回这些孩子。

 

 

不过,逢年过节,酒肉还是有的。从除夕到十五,村人在一如继往的平淡与匮乏中省下了他们视为珍馐的食物,端端正正摆在他掉了漆的桌上。村人视教师为神明,纵使他尚年轻,即便孩子们也不怕他,但在村众眼中,这位套着洗得发黄的衬衫,削瘦的手腕上摇晃着手表的教师总是充斥着威严与神秘,那个薄薄的旧本子里有太多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捉摸不透,透了,也不知有什么用。他们希望自己的子子孙孙有朝一日走出这深山,同时,又拼命攒下了给儿孙买牛的钱。

"当日不落帝国的风帆飘扬在大西洋上时,长琦的孩子们升起一面鲤鱼旗……""老师,山外泄洪了,冲来很多大鱼。""对啊对啊,上午玉儿的二叔就在河里捞,差点压翻了船。""好,好,等下了课,老师和你们一起去看看,可以吗?"

村中多河,河水时而湍急,时而潺潺。众多河道在村口交汇,像一棵巨大榕树横在原野之间,推搡着三面环绕的高高山岗。大雾起时,河道隐进那苍茫一片,迷蒙中乱石高耸在半空,巍巍如幽冥。孩子们趿拉着塑料凉鞋踏开水面的声音不久就回荡在山谷深处,除了笑声,再无一声鸟鸣。

他站在河边,回忆起夏末的情景,又被脑中突如其来的安静吵醒,恍然间已是初冬。

初冬的城巿是枯燥的。他不知如何处理与父亲的关系,有时会爱,也许是恨,但翻来覆去想来只有挥之不去的矛盾感。儿时父母便分道扬镳,在父亲严格的教育下,他体面地长大,升学。他厌恶父亲总是沉重的面孔,厌恶每一番指手划脚的勒令与自负,尽管如此,他至少令人羡慕地活着,体面地,骄傲地成为他人眼中的标杆与酒桌间吹嘘时一个不轻不重的筹码。地面积了薄薄一层雪时,父亲的汽车稳稳停在楼下,若是他上台阶的步子沉稳,便又享一夜安宁,反之,便是酒气中的风雨,夹杂长篇大论的所谓道理、数落与胡搅蛮缠。

他摇了摇脑袋,连日的失眠令他眼皮跳个不停,可在寒风中还是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来清醒的。他记起离开家的那天只穿了睡衣和拖鞋,清明的前夕路人便已开始把大把阴纸摊开,焚烧。打着旋儿的枯黄纸圈滚落到脚边,他想了想,又悄悄遛了回去,拿起母亲送的手表与一套衣裤,再狠狠往怀里塞上一把钱。

现在,他庆幸自己的选择。他的选择完全超出自己儿时最疯狂的理想。他希望成为一个战士,守卫仅仅属于自己的边疆,现在,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村庄。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条河。他可以与学生们谈起自己的兴趣:那凌驾在世界之上的创意、艺术,学生们告诉他哪里的果树最矮易于攀爬,哪条河最浅,可以一起涉水捕捉河蚌,哪里的丛草最高,可以抓住许多蚂蚱,又该如何用草尖穿过它们的头,用火一烤,油香四溢,酥脆焦黄。是的,这是他的村庄,谁也抢不走,谁也不会来抢。

警笛声是在不久前的午后闯进来的。父亲终于追到了这千里之外的地方。大雪封山,他远远望见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远方崖壁的公路上,几个黑影簇拥在周围,不久,高音喇叭刺耳的杂音笼罩了整个村子。

"混帐东西!"这久违的叫骂几欲刺穿耳膜。

"这就是你希望的?"屋檐上的积雪籁籁下落。

"躲进穷山沟里?你他妈好大的出息啊!"父亲第一次如此嚷嚷,他听得出那嗓音在第一声喊话后就已经嘶哑了,后半声是完全的歇斯底里,颤抖的气声。

远山与周遭在飞快旋转,他跌跌撞撞走进屋子,眼前又是当年离家的情景:午夜的街口,人们在路边画上一个又一个白圈,沉默与啜泣之后,大把大把的纸钱带着未燃尽的火花消失在茫茫黑暗中,顷刻又是一捧,火光摇曳在苍白的灯光中,是回阳的鬼,失魂的人。

"同学们,今天是老师在这里的最后一课,我就要回家了。"他知道不久后父亲的车会径直驶进村里,带他回到现实的世界,去那个遥远的家。

"怎么,为什么不说话?你们希望老师走吗?"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白,像两粒四分五裂的弹珠。

"唰……"前排孩子踢倒了书包,一把弹珠滚个满地。

"不希望!"

"那好吧,老师不走了!"他的声音激动但温柔,顷刻又归于平静。

"下面,老师要教给你们一首诗,这也是老师最喜欢的诗。南宋著名爱国诗人岳飞所写的《池州翠微亭》。至于岳飞……"他顿了顿,转过身,用力握紧一根粉笔。"我们曾经讲过的,有谁能回忆起来?"

"老师,我忘了…"

"无所谓了,我在黑板上把这首诗写下来,我写一句,你们就大声朗读一句。"他使劲咳嗽了几声,又捏紧了笔。"记住!一定要大声!大声读!好听!"

经年尘土满征衣。

"经年尘土满征衣!"

特特寻芳上翠微。

"特特寻芳上翠微!"

一缕黑烟顺着讲台爬上了天花板,那是两大桶隐藏在台下的煤油。火苗沿一根旧电线胶皮迅速腾起,很快引燃了黑板下的木板。

"老师,冒烟了!冒烟了!"

"没关系,电线短路而已,读完这诗,老师会处理。"

好水好山看不足。

"好水好山看不足!"

马蹄催趁月明归。

"马蹄催趁月明归!"

这是腊月一个普通的清晨,村众在支书的带领下到村口迎接一位远道而来的大人物。二十多年来,这几近与世隔绝的村子鲜有外人问津,就算拿着放大镜在地图上寻找,发觉这个小小的黑点也实在不易。

大风呼啸,灌进教室锁得死死的门窗。除此之外,远村又有两柱黑烟升起,那是村民焚烧囤积的败草枯叶,以便播撒在土地里,渴望来年的五谷丰登。

的确,他庆幸自己的选择。他的选择完全超出自己儿时最疯狂的理想。他成为了一个战士,守卫着仅仅属于自己的边疆,现在,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切。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条河。他可以与学生们谈起自己的兴趣:那凌驾在世界之上的创意、艺术,学生们告诉他哪里的果树最矮易于攀爬,哪条河最浅,可以一起涉水捕捉河蚌,哪里的丛草最高,可以抓住许多蚂蚱,又该如何用草尖穿过它们的头,用火一烤,油香四溢,酥脆焦黄。

是的,这就是他的一切,谁也抢不走,谁也不会来抢。

 

 

我是在新春的前一个月被市局派到这个村庄的。我本想在这片穷困隔绝的废墟上查到些什么,不过很遗憾,除了七零八落的遗体与两根电线,一无所获。

最后,我还是见到了孩子们的家长,他们整整齐齐排列在村口,像等候检阅的士兵。老支书又撸撸鼻涕,一抬手,村民的掌声如雨点般砸来,掩埋了一张张固定在脸上的白,也掩埋了我继续停留下去的勇气。

回程的车上,窗外还是那茫茫一片白。山巅乱石高耸在惨白深处,巍巍如幽冥。四周除了让人心烦的寂静,再无一声鸟鸣。

"听说……"同事拍了拍我的肩。"局长刚来电话,要求我们终止调查。那个烧死的老师,好像是北方某个巿长的儿子……"

一阵尖厉的锣声响起,不知是哪家出殡的队伍,冥钱洒了一地;不远几声劈劈啪啪,又不知是哪村的孩子,提前燃放了迎接新春的爆竹。

不曾停歇大雪让每一条河都生了根。

 

 

(采编:何凌昊;责编:何凌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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