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年7月23日（星期一）
时间：上午9:00-12:00
地点：香港中文大学——蒙民伟楼710室
讲者：钱永祥（台湾中央研究院副研究员）
钱先生从学生时代起便反抗威权，强调个体的权利和自由。他大学时就组织沙龙、读书会，参与保钓运动，还曾因私藏禁书被捕。八十年代从英国留学回台后主要从事政治哲学、政治思想史和动物伦理学的研究，翻译了《动物解放》，创办《思想》，同时一如既往地积极参与公共事务。
钱永祥：
面对年青人时，我总是有些惭愧。我也很希望自己被理想火焰烧的很热，更积极参与到改革中，但我对于参与公共生活，多了一点犹豫与怀疑。我想与大家分享这个心情。
今天面对大家，想到80年代我翻译的韦伯的两篇对年青人的演讲，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韦伯一方面面对高度激荡时代强烈追求改变的可能性，但另一方面又一再对年青人泼冷水，有了信念和热情，人才有尊严；而另一方面你不能以理想为名做任何事情，不能推卸责任。70年代我在念大学，当时大陆文革，西方学运。台湾还在非常封闭的状态，压抑的气氛很不舒服，但我并不知道外界的情况，也很难想象自己想要怎样的世界。专制最大的问题就是让人无法想象另一种可能性。当时我对社会处于批判的心态，会支持很多学生运动。但直到今天，我也从来不认为年青时候的想法、理想是超脱现实，是值得否定的，我觉得这是人生最宝贵的心情，否定这些对自己的背弃。我想找出一些我能接受并告诉其他朋友的说法。
每个人最重要的事情是把自己变成你想成为的那个人。人一辈子都在变化的过程里面。不要认为你现在的状态，先天的条件把你限制住了。你到底想活成什么样子？你现在并不知道。人生没有蓝图，而是探索的过程。你现在对自己人生的想法，并不是最后的结论。我们要去强调变化的可能，否则你就成为你现在想法的容器、工具。
我所谓的理想主义可以概括为三点：
—对于现状的批判和抗拒；
—对自己有怀疑；
—相信永远有改善的可能。
我很怕碰到年轻人说，他的条件决定了他能做什么。条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我们在追求理想，我们不要被现状所规定。
人类历史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我先讲结论，这件事是进步。当年轻人的理想主义消退时，大家都不大敢提进步。进步的标准是今天比昨天好。大家不大敢去相信人性，相信人在追求共同的理想。后现代主义思潮抗拒相信历史有进步的可能。但如果各个事件当中，没有关联，没有学习到经验，那我们人类这些时间中在做什么？拿掉进步的概念，我们的生活将会断片。
而这就回到了一个问题，什么是进步？我们如何谈论进步？首先，人类的能力有进步，比如科技；其次是文化的进步。人力所展现结果，比起之前有更多进步。可是没有人敢说这两种是完美的，没有瑕疵的进步。
我先说出我的结论。我认为人类历史进程中，暴力减少，人与人相处的方式没有那么血腥，我们的道德进步了。更好、更对总是和成就更多联系在一起，历来所有的道德伦理思考都从成就开始谈起，比如儒家的“克己复礼”，亚里士多德说我们要把自己的能力有更好的发挥。东西方伦理都认为，道德是帮助我们每个人进入更好状态的工具。我近来对这个观点不耐，城市中的高楼就是人类文明的进步吗？那也许是人类文明的展现，但不是进步的capability本身。
我猜测在座各位并没有性别歧视、种族歧视，但这些都是千年来在我们的文化當中的。在座的女性同学有没有觉得受到权利的剥夺呢？比如上海地铁前阵子的争议，为什么一定要强调女性注意穿着而不警示某些男士呢？我们要注意我们对他人造成的影响，很多时候都是负面的。
===進入营员讨论时间，讨论后进入提问环节===
营员：我想问关于理想与现实的矛盾。
钱永祥：我曾问过大陆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双山回忆录》作者王凡西，如何可以坚持不投降？他说：不要把这件事情认为是个人的因素。革命形势在上升的时候，所有的革命者都不会投降。革命形势在下降的时候，人性的软弱就体现了。这都是正常的人性。
周保松：我们现在应该不会认为看公开杀人是好的事情。我念中学的时候，学校后面是一个刑场。行刑的时候，十几个杀人犯，上千人一起看，我们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去。人死了以后，大家走到那边去观察。这成为我长大后的梦魇。这不是十八十九世纪的事情了。这都是正常的人性。用减少痛苦来评价人类进步，而不是achievement。我怀疑是否有第三种可能性。为什么痛苦是不好的？为什么要努力减少痛苦？很多人痛苦减少之后是什么状态？福祉或者well-being的概念是不是会更好些。
钱永祥：保松提的问题很好。我认同你的观点。但是福祉或well-being和achievement的界限在哪里，我还要好好想一想。因为我自己是不倾向achievement的概念的。
营员：完全放弃道德优越感是否带来在道德上不做判断的可能性？
钱永祥：我主张做道德判断。多元论是指每一种观点都可以存在，但每一个人都必须选择自己的观点。对错判断与道德优越感没有必然关系。道德优越感不来自于自己对别人错，而是没有办法提出很好的论证，就说别人的东西是错的。理想主义是人生很重要的事情，让你活得有尊严，要尽量维持它。人类历史中，最重要的事情是道德进步。假定历史在进步，我们才知道自己在做得事情是有意义的。大家要重视人间的痛苦，承认痛苦的重要性，正视我们的柔软，比如你在恋爱中，你可能会受伤害，因为你把自己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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