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的历史任务

  1982年夏天,岳父母远从台北飞到美国旧金山湾区,来参加他们女儿的毕业典礼。他们愉快地踏上旅途,除了欣喜于女儿取得学位外,这也是他们初次美国之旅。

  岳父母都是上海人,岳父早在1949年之前,就已被服务的中信局调到台湾来工作,一生奉公守法,是个典型的公务员小康人家。这可从他们女儿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时,只能提供单程机票与一点零用钱来送行看出。而这么一个典型的基本拥护国民政府的外省公务员家庭,对他们女儿找了一个本省女婿却是绝无二话,只有祝福。

  1980年代初,台湾在经济上越发兴旺,工业化带来的城乡重组基本完成,电子与资讯产业开始起飞,但是政治上却还是个十分阴郁的时期。相较于经济上的“现代化”,统治术则仍极为“落后”,那几年接二连三发生了多重政治事件:1979年底爆发美丽岛高雄事件,接着的大逮捕中又有我们熟识的友人;1980年初发生林家血案,过一年又发生访台留美学者陈文成命案。当时我们远隔重洋,家乡发生的事却是令人极为牵挂,这些政治事件接二连三,在我们心中投下极深的阴影。

  当他们于1982年夏天来到美国探望我们时,岳父已是七五高龄,但游兴一点不减。我们除了带他们到处游览外,闲时也不免谈起美国及家乡的种种。虽有世代之隔,但出身上海的岳父有着现代化的开明观念,对他女儿大学时代介入的校园异议活动并不介意,甚至还感到骄傲,因此我们对很多话题与意见颇为投契而不见龃龉。然而有一次与岳父谈着,竟就转入了台湾的政治,而触及林家血案。然后对谁是背后主谋的不同看法,很快地让我们互相提高了声调,岳父显然不愿面对威权体制的特务主导此事的可能性,最后他起身离座,走了几步又回头怅然说道:“你看,我像是个特务吗?”

  岳父这句话让我一时哑口无言。我一点也没有要把共谋的责任放到他身上的意思,而他虽然从来不是国民党员,从未参加政治活动,甚至平常对政府的作为也会多所批评,却似乎自觉要承担起这个责任,以致于说出这样无奈而悲切的话来。岳父的如此回应,让我顿觉个人处于不同处境的诸多困境与无奈,此后对于岳父的立场我也就释然于心,不曾在这方面存有疙瘩。

  我虽释然于心,但也体认到像岳父母这一辈,播迁来台的外省人的心境。这一辈外省人中像他们这样具有开明现代观念的为数不少,也因此才有台湾在1950年代由《自由中国》杂志领头的自由主义在台湾的传布,以及1960年代重现五四风华的文艺复兴盛况。而这么一批开明现代派的外省人,由于有着这么一个大陆背景,或多或少都有着1950年代白色恐怖牺牲者的关系,或者是家人亲戚,或者是同事师友。这是因为那时白色恐怖主要正是针对与左翼思想有任何联系的人士,而从大陆来台的这一批开明现代派,对威权体制而言正是最有嫌疑的一群。他们这些人一方面要长期活在这样的阴影之下,另一方面来到1980年代在台独势力乍起之际,又被迫要与这个威权体制的命运绑在一起。这样的困境,我从岳父那句话中是深深感触到了。

  两年之后的1984年,龙应台开始在台湾报刊撰写一系列的批判文章,一年后并集结成《野火集》出版。在“野火”燃烧全台的这个时候,岳父母这样的人也很自然成了龙迷,显然龙应台讲出了他们的心声,抒发了他们多年来的无奈与闷气。

  单从《野火集》的文本来看,它所要燃烧掉的是被追求“现代化”的国民所深深引以为耻的、社会上的诸种“落后”现象。就像龙应台后来自己说的,她并不要像当时党外民主运动那样,去直接对抗当时的威权体制,而是以她特有的迂回方式去挑战其统治基础。虽然读者并不一定会有这般深刻而曲折的体会,但是《野火集》确实在政治上发挥了摧枯拉朽的作用。而它所召唤的读者群,正是有如岳父母这样有着现代化信念的标准公民?市民,召唤出来的正是他们长年以来对自身所处社会的落后现象的羞耻感,与对现代化的渴望,这些情绪当然也包含了对威权体制特务手段的不堪。这种祛除落后、“向上提升”的急切渴望,就在1980年代的这个时刻转为愤怒了,“你为什么不生气”这个质问正是个有力的召唤。

  国民党如何丢了“现代”光环

  战后台湾社会对现代化与落后问题即有敏锐反应,1963年一位留台美国学生狄仁华写了一篇批评国人没有公德心的文章,而在大学校园引发了一场影响深远的青年自觉运动。与此同时的《文星》“全盘西化论”之争,以及接着在1970年代之交《大学杂志》的现代化论述,不用说是更深刻的思想运动了。

  这些以欧美为师的“现代化”方案,到了1980年代基本上已经内化为台湾标准公民?市民的话语,当局面对这种新兴的社会期望,它残存的诸种威权作为就显得极为?I格不入,极为跟不上时代,尤其是继续以恐怖手段作为统治技术的那一面。从欧美现代化的观点来看,特务手段确是极其落后的统治术,若还沦落到藉助黑道之力,那就更是不堪了。然而到了1980年代,它竟然还是像我岳父母那样的标准公民?市民,所支持的政权的统治手段。这就让他们抬不起头来,成了他们闷在心里的极大痛楚与无奈,而会在1982年访美时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来。其实他们从来就是这种统治手段的极大受害者。于是在后来的熊熊“野火”中,终于有一位与他们同样处境、同样立场的龙应台,出来为他们抒解了这股闷气,让他们感到畅快。

  龙应台《野火集》所召唤的这些社会标准公民,在更早的时候也曾被另外一种称为“小市民”的身分召唤过,而召唤者却是威权体制本身。那是发生在1972年的事,当时台大学生在保钓运动后的民主抗争正闹得风风火火,而哲学系教授陈鼓应正在鼓吹设立民主墙、开放学生运动。那年4月,《中央日报》副刊连载了一篇4万多字的长文〈小市民的心声〉,作者站在奉公守法的“小市民”立场,以“企图制造社会动乱”的罪名来攻击台大异议师生。当局旋将此文印制成数十万份小册子,广为散发。在这篇文章的语境里,“小市民”是守法、追求公共秩序、注重环境卫生、讲究生活品味的所谓沉默大多数的中产阶级“现代公民”。这批现代公民被召唤出来对抗“台大乱党”,在1972年十分有效,台大的异议师生虽然在校园里获得了支持,但在社会上却是处于劣势。

  同样处境的这批“小市民”如我岳父母者,在1972年曾是党国〈小市民的心声〉企图召唤的对象——当然这种藉着党国威权而来的“召唤”并不见得处处有效,我岳父当时就不甚以为然。但他们在十多年后的1984年却成了龙应台的热烈支持者,成了动摇威权统治基础的野火的一分子。其实这里并无矛盾,因为时过境迁,到了这时党国已经在小市民?现代公民的心目中开始崩盘了。而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1980年前后的政治事件让党国极为“落后”的统治术充分曝光,让这些原本的支持者也引以为耻,连自己的子弟都要起来反对它,而忠心支持者也对它失去了信心。何况就在“野火”之文开始登出的1984年,又发生了动用黑道之力、在现代化标竿的美国当场丢人现眼、那么不堪的江南案。

  换句话说,到了这时,威权体制不仅已经失去“现代化”的光环,甚至反倒成了一个“落后”的样板。而引发这一连串政治事件的,竟是这威权体制的原本靠山、“现代化”标竿的美国本身。它在稍早的1978年底,就公然抛弃了国府而与对岸建交。被美国抛弃这件事,对台湾社会的各种势力有着不同但一样强烈的冲击,而对心怀美式现代化观念、原本支持国府的“小市民”而言,那却是更大的打击了。

  《野火集》在关键时刻迂回地扯下了国民党“现代化”的残余光环,但国民党在一般人心目中与“现代化”完全脱勾,却还有着一个漫长的过程,那是与民进党夺得“现代化”大旗互为消长的。野火过后没几年,民进党就以“进步”为名建党,从反面将国民党的“落后”定了性,直到如今民进党当权,而社会上任何“落后的”东西都尽可归诸旧党国余孽了。譬如近年来,就有学者的研究将一些台湾医生索取病人红包的败德行为,也归罪国民党的统治,而这正是民进党在1990年代攻城掠地之时,逐步形成的一个“社会共识”,就是“国民党是落后的守旧政党,而民进党则是进步的现代政党”。

  1990年代中期陈水扁在台北市长任上发生的一件事,很可呈现民进党在这个意识型态争战中已经基本获胜。1997年,台北市宣布辖区内的户政事务所全面启用户政资讯系统,也就是将原来几十年来用笔书写在户籍大簿上的户口资料给电脑化。报纸上一时忙着介绍户政电脑化带来的诸种好处,不仅作业快、资料准确,户籍誊本用印表机印出漂亮字体,更是一种进步表徵,而且还因为有网路连线可以远距跨所作业,让离乡国民在申请户籍作业上无需两地奔波。除此之外,台北市政府还特别强调说,户政所人员将以全新的便民态度来服务市民,譬如作业柜台全面下降,因此市民可以坐下来与户政人员面对面交谈,又譬如会有服务人员来亲切奉茶。台北市政府宣传说,这些都是陈水扁市长的德政,是民进党的进步便民理念的展现,而当时报纸也都如此赞誉有加。

  就是说,在2000年民进党赢得总统大选之前,其实已经夺得“现代与进步”的大旗了,它的一切施政与作为都会带着这么一圈耀眼的光环。

  一场现代化的政治零和游戏

  当时在台北市的户政事务所承诺的这一切,确实都真的发生了——户政资料电脑化了,网路也连线了,户口誊本是有着漂亮字体的印刷文件,申请作业柜台确实降低了,市民还有椅子可坐,而且还真有服务人员来奉茶,一个现代公民在公家机构应该享受的待遇莫过于此了。这一切都是真的,除了其中唯一的误导信息,就是这荣耀全被归于陈水扁市长与民进党。

  因为真相是,台北市户政资讯系统是全国户政资讯系统的一环,在那时已经筹建10年之久,那一年正是系统开发测试基本完成后,在台北市全面实施之时,而恰巧就在陈水扁的市长任期上。

  这套系统既是“全国户政资讯系统”,当然就是由全国性的内政部户政司来督导其事了,而实际主导这项大计划的则是内政部的资讯中心。从1988年开始,资讯工业策进会接受内政部委托,进行这套大系统的规划设计与开发建置,而我本人当时刚从美国回台,进入资策会工作,恰巧就是负责这套大系统的网路方面的规划设计,直到1996年离开,因此熟知建立这套系统的来龙去脉。

  这个当年台湾最大的网路连线大型资讯系统,会交给资策会来建置,有着诸多原因。其中除了资策会是当时台湾最大的电脑软体开发单位外,内政部也信任没有厂商包袱的资策会工程师,会以最先进的技术来为国人建置这套史无前例的大系统。当时国外的大电脑厂商如IBM、迪吉多、NEC等等,都透过各种管道游说采用他们各自的专属系统。采用厂商专属系统有其好处,就是交由厂商以其成熟的专属技术来解决问题较不会出错,资策会可以乐得轻松。然而资策会的工程师却是高瞻远瞩、不为所动,决定全面采用当时虽然技术尚未完全成熟,却是最先进、最公开的开放式电脑与网路架构,以免公众的系统被任一专属厂商的技术绑死,而代价则是资策会的工程师必须辛苦地边学习边开发这整套系统。

  在系统主机与工作站上,我们订出来的系统规格就是以UNIX为基础,而且必得有能力处理3万个以上中文字的开放系统,在网路方面我们订出以TCP/IP为基础架构的开放型网路,也就是今天全世界通用的Internet架构。这里所谓开放的意思,就是它不是专属于某个特定厂牌的技术,而是一套公共而公开的技术标准,每个厂商的系统只要符合这个公共标准,就可以加入。这是一套将公众的大系统立于不败之地的基本要求。

  那是解严不久的1988年,UNIX与TCP/IP这些开放系统技术尚未完全成熟与商业化,W3网页制作格式还没发明,Internet商用网路也没影儿,但资策会的工程师已经看出它们的前景。当资策会在为户政资讯系统规划可说是台湾第一套Internet大型网路时,全国只有另一个地方在筹建这样的先进网路,那就是教育部资讯中心。他们正在计划将原来是以IBM网路技术建置、连接各大专院校的学术网路,提升为开放的Internet网路。

  熟悉电脑网路技术的人,在那时应该都能看出前景所在,在资策会工作的我们,可说只是顺势而上。但是不同于学术网路的实验性质,资策会是在建置一个属于全民的大系统,我们采用先进却未成熟的技术是冒着风险的。然而资策会的长官接受了我们的规划,委托单位内政部的资讯中心以及户政司也都接受了。由于采用了开放系统架构,如今它可伸可缩,没有被特定厂牌绑死,不至于牵一发动全身。

  一个大型资讯系统的建置不只是电脑软硬体的安装,还牵涉到具体使用上的作业安排。每个户籍员桌上将会有一个电脑萤幕,也要让来申办的民众能够看到萤幕上显示的户籍资讯,因此以前高柜台的作业模式就不管用了,于是就有了像平常书桌那样可以面对面坐着谈事、观看同一电脑户籍资讯的作业方式的构想。而且又因为资料电脑化本身会产生节省人力的效果,以致于能有充裕的人力来对民众提供多方面的服务,包括奉茶。这一切都在当年内政部资讯中心的构想之中,也付诸实现了,是配合户政电脑化的必要与衍生措施。

  以上所以不惮其烦地细说全国户政资讯系统的建置过程,主要用来指出一件事,即是解严前后相关部会这些技术官员,其实已经是深具“现代化”与“进步”意识的一群人。这些单位,譬如经济部下属的工研院、资策会,以及内政部与教育部的资讯中心等的主事者,基本上没有财团包袱,却有着追求世界最新技术的愿景与认识。这些人基本上是国府3、40年来栽培出来的技术官僚,具有追求“现代化”与“进步”的热忱,也就自然会在1988年将全国有史以来最大的资讯系统,交给也具有同样怀抱与见识的资策会工程师来规划建置了。

  当1997年民进党的台北市长陈水扁坐收这项成果时,我曾与一位泛绿老友争辩。我费心向他说明这段十年苦心建置的过程,却未能说服他国民党也是有它“现代化”与“进步性”一面的事实。他对于陈市长这项德政极为骄傲,极不甘愿把这项“现代化”的功劳归诸国民党。可以看出,国民党到了这时真是已经完全失去“现代”与“进步”的光环,而被绑上“落后”的罪牌,等着选民来发落了。于是由代表“进步”与“现代”的民进党政治人物来坐享这项荣誉,对选民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这时,面对台北市这位气势如虹的政治明星,所有的报纸都莫敢撄其锋芒,去质问这件事功劳谁属,更遑论不敢多言的内政部技术官员了。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

定期获得翻墙信息?请电邮订阅数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