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立:打捞“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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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8 板桥水库 洪水    ● 杜君立进入专栏)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其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
  
  ——鲁迅《论睁了眼看》
  
  我小时候经常和玩伴做一种筑坝游戏:在一条小溪流上各自筑坝,看谁筑的水坝结实——最上游的筑坝者等水聚满后突然放水,下面的水坝纷纷被冲毁;如果有没有被冲毁者,别人只能去他下方筑坝,让他享受一溃千里的权力快感。筑坝游戏中,最大的乐趣并不是制造水坝,而是制造崩溃的灾难,让游戏者体验到权力的快感,而不是劳动的快乐。从某种意义上,“75?8”灾难如同一场放大的筑坝游戏,最上游的板桥水库倒塌后,下游水坝接连崩溃,最终成为一泻千里的旷古水难。
  
  本文记述的事件发生于1975年,地点在中国河南省南部的驻马店地区。
  
  1975年8月8日,一场大暴雨导致板桥水库崩溃,随即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引发了豫南地区石漫滩水库、宿鸭湖水库等60座水库接连溃坝,酿成了人类历史上最为惨重的溃坝灾难。炮制了中国第一个人民公社,将牛皮吹破天的偌大遂平县变成了末日的遂平湖。30多个县市1000多万人被淹,直接经济损失达百亿。死亡数字至今不明。
  
  这场猝然降临的特大溃坝被美国探索频道列为世界历史上人为技术错误造成的灾害第一名,超过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事件、印度博怕尔化工厂泄毒事件等。至于死亡人数,中国官方公布的数据是2.6万,一说超过8.5万,民间普遍认为超过10万。在中国,数据似乎永远是虚假的,只要那数据关乎真相。全国政协委员乔培新、孙越崎、林华、千家驹、王兴让、雷天觉、徐驰和陆钦侃在文章中揭露,板桥惨案死亡人数达23万人。作家郑义也曾就此作过调查。比较得到认同的说法是超过30万。据美国探索频道节目认为,现场打捞起尸体就达10万多具,后期因缺粮、感染、瘟疫又致14万人死亡。24万余的死亡人数直逼次年发生的唐山大地震!
  
  不仅死难人数,且75?8之悲状亦超过一年后的唐山大地震。如果说后者更像天灾,那么前者就更像人祸。或者说,这场灾难完全来自“制造”——权力制造。在权力的控制下,与唐山大地震妇孺皆知不同,75?8溃坝几乎无人知晓。
  
  没有人知道,在37年前,无数村庄在午夜的瞬间就数十米高的洪水荡平淹没,无数人在睡梦中赤条条就被洪水冲出数百里,从河南漂到安徽;就连火车都被冲出十几里,京广大动脉被冲毁100多公里,月余时间偌大中国南北断绝;数不清的溺死者隔日即腐烂崩溃,黑压压的苍蝇压断了洪水中仅存的大树,人间地狱亦不过如此……
  
  1975年8月8日,这是一个无数中原人民失亲丧友、泣血含泪,理应被记入史册以示警戒的日子,然而当局秉承一贯”报喜不报忧”的原则,将这一天轻松地从官方历史中抹去。以至于事隔30多年后,很多中国人对于此次事故仍然一无所知。
  
  历史就是这样吊诡,在崩溃之前,谁也不相信这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大坝会突然间溃败。就如同2012年7月21日的那场暴雨,生活在繁华北京的人们怎么也想不到会有那么多人被淹死在回家的路上。就75?8而言,由一场特大暴雨而引发整整一个水库群的大规模溃决——无论是垮坝水库的数目,还是蒙难者的人数,它都远在全球同类事件之上。这一天灾与人祸紧紧绞缠的惨烈历史,不能不令文明时代的人类铭心刻骨引为借鉴。从很大程度上,所谓人为技术常常就是权力技术,失控的权力借用自负的技术,最终酿成一场作茧自缚的人类浩劫。758灾难与其说是一场水坝的崩溃,不如说是一场权力技术的崩溃;与其说是一场水灾,不如说是一场权力的大屠杀。
  
  切尔诺贝利核泄漏是仅次于75?8溃坝的第二大人为技术灾难。1986年4月26日,红色苏联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突然发生爆炸,产生的放射污染相当于日本广岛原子弹爆炸产生的放射污染的100倍。当时的苏联当局同样严密封锁消息,对外隐瞒实情,谎称是小型火灾。附近“不明真相”的农民依然歌舞升平,甚至举行婚礼,直到辐射最重的前15天过后才得知真相。很多民众对这个专制无耻的流氓政府产生了极度不信任感和幻灭感。绿色和平组织估计,全球共有20亿人受到影响,27万人因此患癌,其中致死93000多人。灾难发生20年后,戈尔巴乔夫承认切尔诺贝利是压倒苏联的最后一颗稻草。与所有的灾难相比,谎言是最大的灾难。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7?23和谐灾难发生之后,官方第一反应不是竭尽全力救人,而是迅速掩埋列车。这种下意识的愚蠢思维其实是权力一贯的作法,傲慢地想继续依靠暴力来删除真相,或者垄断真相的唯一解释权。一个正常人感到不可思议,权力可以调动无数资源来直播非洲野牛的迁徙,却对发生眼前的什邡启动事件视而不见。“多少往事堪重数”,在一个互联网时代,2000多年皇权之下的“愚民”第一次恢复了正常的眼光和智慧。当人们不再那么愚昧时,权力的拙劣伎俩必然会土崩瓦解,历史也必然将露出它的真面目。就如同7?23和谐灾难中,那个刚被埋掉的火车头又被挖出来。
  
  据说,遭到灭顶之灾的遂平民间于灾后曾试图立碑纪念,未果。从某种意义上说,75?8浩劫最大的不幸并不是那场水灾,而是灾后当局动用一切手段封杀真相,费尽心机对这场人造灾难的隐瞒和掩盖。37年之后,除非亲历者,大多数中国人都不知道,在人类灾难史上,我们有过多少世界之最。对权力和暴力无远弗届的当下中国来说,失控的权力所制造的技术灾难正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从厦门到大连,从什邡到启东,面对权力技术的危险和灾难,中国公民运动终于开始起步……
  
  在很多时候,人类是一种短视而愚蠢的动物。好大喜功见利忘义见风使舵使一切危险都被人们视而不见和选择性的遗忘。在好莱坞的电影中,中国人造了世界上最大的诺亚方舟;现实中,中国人造出来的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水库。它是一座丰碑还是一座墓碑,没有人能预见到。没有了黄万里的中国,每个人头上都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但人们看不见,不是不愿抬头,就是抬不起头。
  
  一
  
  1975年8月4日,7503号台风穿越台湾后在福建登陆。8月5日,7503号台风“在河南境内停滞少动”。“停滞少动”的具体区域是在伏牛山脉与桐柏山脉之间,即河南驻马店,这里有大量三面环山的马蹄形山谷和两山夹峙的峡谷。南来气流在这里形成历史罕见的特大暴雨。这个最易产生特大暴雨的地区,又恰水库最密集,在这里有多达100多个水库。然而很不幸的是,文革背景下,河南气象系统在一片阶级斗争中根本没有对此次暴雨做出预报。
  
  在“大跃进”时期,全国大修水利,水库建设蜂拥而上,驻马店地区更是闻名全国的急先锋。自从1949年以来,驻马店地区(原属信阳地区)就沦为酷吏的进爵工具,民众多灾多难,从反右派、反右倾、人民公社、办大食堂、大炼钢铁、亩产7320斤、放卫星,到搞武斗打派仗,哪一次都不甘人后,而且常常是敢为天下先的始作俑者;不仅交公粮最多,就连饿死人也要比别人多。大跃进中,遂平县?酷?轿佬侨嗣窆?绺?蔷偈牢琶??965年后,驻马店与信阳分治。
  
  1975年8月上旬,在河南省南部淮河上游丘陵地区发生的这场特大暴雨,是那些水库设计者们未曾预计的。从8月4日至8月8日,暴雨中心最大过程雨量达1631毫米,3天最大降雨量为1605毫米,超过400毫米的降雨面积达19410平方公里。大于1000毫米的降水区主要集中在京广铁路以西板桥水库、石漫滩水库到方城一带。暴雨的降水强度极强,在暴雨中心最大6小时雨量为830毫米,超过了当时世界最高记录782毫米;最大24小时雨量为1060毫米,也创造了中国同类指标的最高记录。
  
  暴雨到来的数日内,白天如同黑夜;雨水象从消防水龙中射出;从屋内伸出脸盆,眨眼间水满;暴雨如箭矢,雨后山间遍地死雀。暴雨区形成特大洪水,量大,峰高,势猛。滚滚而至的洪水,对暴雨区内的水库群造成严重的威胁。板桥水库设计最大库容仅为4.92亿m3,设计最大泄量为1720秒/m3。而它在这次洪水中承受的洪水总量却为7.012亿m3,洪峰流量达到17000秒/ m3。8月5日晨,板桥水库水位开始上涨,到8日凌晨1时,涨至最高水位117.94米、防浪墙顶过水深0.3米时,大坝在主河槽段溃决,6亿m3库水骤然倾下,最大出库瞬间流量为7.9万秒/m3。溃坝洪水进入河道后,又以平均每秒6米的速度冲向下游,在大坝至京广铁路直线距离45公里之间形成一股水头高达5-9米,水流宽为12-15公里的洪流。
  
  石漫滩水库5日20时水位开始上涨,至8日凌晨0时30分涨至最高水位111.40米、防浪墙顶过水深0.4米时,大坝漫决。库内1.2亿m3的水量以2.5-3万秒立方米的流量,在5个半小时内全部泄完。下游田岗水库随之漫决。洪河下游泥河洼、老王坡两座滞洪区,最大蓄水量为8.3亿m3,此时超蓄4.04亿m3,蓄洪堤多处漫溢决口也失去控制作用。
  
  驻马店地区的主要河流全部溃堤漫溢。全区东西300公里,南北150公里,60亿m3洪水疯狂漫流,汪洋一片。因老王坡滞洪区干河河堤在8月8日漫决,约有10亿m3洪水蹿入汾泉河流域。9日晚,洪水进入安徽阜阳地区境内,泉河多处溃堤,临泉县城被淹。据由中国水利部长钱正英作序的《中国历史大洪水》一书披露,在这次被称之为“75.8”大水的灾难中,河南省有29个县市、1700万亩农田被淹,其中1100万亩农田受到毁灭性的灾害,1100万人受灾,85600多人死难,致使纵贯中国南北的京广线冲毁102公里,中断行车18天,影响运输48天,直接经济损失近百亿元。
  
  二
  
  淮河流域地处中国大陆南北气候过渡带,气候多变。在公元十二世纪以前,淮河水系完整,独流入海,水流通畅。十二世纪以后,黄河连续夺淮改道达六、七百年之久,带来的恶果是淤塞干、支流河道和入海出路,使中下游河道比降非常平缓,干、支流排水能力甚小,洪水流路十分不畅。1950年淮河大水之后,中国政务院作出了《关于治理淮河的决定》,确定了“蓄泄兼筹”的治淮方针,具体制定了“上游应筹建水库,普遍推行水土保持,以拦蓄洪水,发展水利为长远目标”和“低洼地区举办临时蓄洪工程,整理洪汝河河道”的战略部署。
  
  1950年代的“治淮大战”中,在洪河上游修建了石漫滩水库,在汝河上游修建了板桥水库。当时水文资料很少,设计标准很低。1955-1956年再次对板桥、石漫滩两水库进行了工程扩建。板桥水库为“百年一遇”,石漫滩水库为“50年一遇”。在板桥、石漫滩水库加固扩建后的3年间,中原地区的水库建设蜂拥而上,一发而不可止。仅1957-1959年,驻马店地区就修建水库100多座。
  
  如果说,“建国初期”板桥、石漫滩水库是让淮河大水逼出来的,那么此时,一大批新库的催生婆却是正轰鸣于中国大地的“社会主义高潮”。当时的水利专家陈惺指出:在平原地区以蓄为主,重蓄轻排,将会对水域环境造成严重破坏——地表积水过多,会造成涝灾,地下积水过多,易成渍灾,地下水位被人为地维持过高,则利于盐分聚积,易成碱灾。涝、渍、碱三灾并生结果不堪设想。看来这位专家的忠告无人理会,“以蓄为主”的经验被大范围推广,很快便推及到安徽。在安徽境内,不仅丘陵地区涌现大批小水库,淮河流域的河道被也一道道“水坝”分割闸起,形成许多大大小小的“条状水库”,造成淮河流域在后来数十年间致命的“肠梗阻”。“以蓄为主”一度成为水利建设的“纲”。
  
  河南驻马店境内宿鸭湖水库是远东最大的平原水库,建设于疯狂的大跃进时期,并将原设计的12孔排水闸门砍去7门,仅剩5门。中国在大跃进之后,进入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荒时期,河南亦如此。然而,现存的气象资料显示,河南省和当时整个中国,在1959-1961年之间并无特大自然灾害出现,但事实上中原大地却灾象频生:涝、渍、碱三灾闹豫,黄淮间饿殍盈途。无疑,各地水利建设所发生的严重失误增加了这次灾难的“人祸”比重。1961年,酷吏吴芝圃因为制造信阳大饥荒而激起民愤,为了保护其安全,只好调离河南。刘建勋调任省委书记后,他认为河南灾大,“是水利方面的问题造成的。”到六十年代末,驻马店地区又新增加了100多座水库,与此相对照,洪汝河的排洪能力非但没有增强,反而一年年递减。
  
  1975年8月特大洪水到来之前的淮河上游地区,(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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