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林:千秋功罪罗家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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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家伦    ● 王开林     
  历史学家陈寅恪治学谨严,论人素不轻许,王国维、刘文典、傅斯年能够得到他的推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罗家伦(字志希)居然也能入先生的法眼,就有些令人意外了。罗家伦身上最醒目的标签莫过于“五四健将”,他与政党政治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并不是潜心于典籍、致力于学问的纯粹学者。陈寅恪高看罗家伦又为哪般?罗家伦具有相当不俗的行政能力,尤其在改革清华这方面,谁称赞他一句“筚路蓝缕,以启山林”,都是不会有错的。罗家伦快刀斩乱麻,将清华留美学校升格为国立清华大学,改变其长达二十年的运转机制,在保持文理科高水准的前提下,加强工科,他的成绩单相当靓丽。陈寅恪曾向毛准(字子水)夸赞罗家伦:“志希在清华,使清华正式的成为一座国立大学,功德是很高的。即使不论这点,像志希这样的校长,在清华也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长期以来,在海峡两岸,罗家伦均被明显低估,甚至被刻意丑化。有的评者贬损他是名不副实的庸才,有的评者讥诮他是夤缘附骥的政客,若以事实为权衡,则前者的评价太低,后者的评价太酷。
  
  一、五四健将辣手摧“辜”
  
  罗家伦投考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给他的作文打了满分,称赞他为“有文学才华的考生”。招生委员会的负责人蔡元培也点头赞可。然而他们检视罗家伦其它科目的成绩,立刻傻了眼,数学居然是零分,历史、地理两科的成绩也乏善可陈。大家面面相觑,最终由校长蔡元培果断拍板,破格录取罗家伦。倘若换在另一时空,罗家伦就注定做不成“红楼梦”了(北大的旧址在沙滩,红楼是其主体建筑)。
  在北大,罗家伦与傅斯年齐名。他们与顾颉刚牵头组织新潮社,创办《新潮》月刊,跟《新青年》互为犄角,旌鼓相应,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两个桥头堡。
  五四学潮的迅速发动,罗家伦与傅斯年分担的角色各不相同。傅斯年是掌旗人,上马杀敌。罗家伦是操觚手,下马草檄。白话文的《北京学界全体宣言》神完气足,罗家伦一挥而就。那年,他还未满二十二岁。
  现在日本在国际和会上,要求并吞青岛,管理山东一切权利,就要成功了。他们的外交,大胜利了。我们的外交大失败了。山东大势一去,就是破坏中国的领土。中国的领土破坏,中国就要亡了。所以我们学界,今天排队到各公使馆去,要求各国出来维持公理,务望全国农工商各界,一律起来,设法开国民大会,外争主权,内惩国贼。中国存亡,在此一举。今与全国同胞立下两个信条:
  (一)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
  (二)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
  国亡了,同胞起来呀!
  这篇宣言只有寥寥二百多字,不仅意义周全,而且气魄雄壮,爱国者读之无不热血沸腾。罗家伦一举成名天下知,“五四健将”的美誉使他终生受益。若单论“以少少许胜多多许”,《陋室铭》《永州八记》虽在“惊艳”之列,却难逾此例。天下多少皓首穷经、著作等身的老夫子,著述数百万言,其重量反而比不上这区区二百多字。时哉命也,历史自有他的选才眼光和颁奖方式。
  1919年5月4日,北京高校学生组成游行队伍,冲击东交民巷,火烧赵家楼,打伤章宗祥,因此二十三名肇事学生被捕。值得一提的是,章宗祥宅心仁厚,他被诬为“卖国贼”,受到重创,却并未控告肇事者,反而让夫人陈彦安出面,代他具呈保释被捕学生。在纷纷乱局中,谣诼四起,有人怀疑罗家伦和傅斯年去过安福俱乐部赴宴,已被段祺瑞执政府收买,于是嘲骂罗家伦的漫画和打油诗一齐出笼,打油诗带有鲜明的人身攻击色彩:“一身猪狗熊,两眼官势财,三字吹拍骗,四维礼义廉。”内讧当然是致命的,若不是胡适及时出面,力保傅、罗二人清白无辜,此事还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才能收场。由此可见,学生运动总是暗流潜涌。
  当时,北京各高校的学生代表们决定于5月7日国耻日实行总罢课。北洋政府深恐事态愈加失控,遂与京城各大学校长达成协议,学生若肯取消罢课之举,则警局立刻放人。大学校长们认为救人要紧,学生代表们却不肯废弃总罢课的原议,不肯向北洋政府妥协。在这个紧要关头,罗家伦力排众议,赞成复课,以换取被捕同学的安全归校。应该说,他作出了理性的选择,当时的优选方案莫过于此。嗣后蔡元培辞职,北京学运再次发动,很快就波及全国,仿佛一场大地震后的余震不断。
  罗家伦认为,“青年做事往往有一鼓作气再衰三竭之势”。诚然,青年学生一旦由求实转为求名,尤其是“尝到了权力的滋味”(蔡元培的说法)后,一败涂地的结局就将无可避免。在五四运动一周年时,罗家伦检讨大学生滥用公权,即承认后果堪忧:“自从六三胜利以来,我们学生界有一种最流行而最危险的观念,就是‘学生万能’的观念,以为我们什么事都能办,所以什么事都要去过问,所以什么事都问不好。”五四运动是二十世纪大学生干政的开端,此后学潮汹涌,一浪盖过一浪,许多青年人踏上了不归路,真不知伊于胡底。
  由于五四学潮,北大被打上了鲜明的政治印记,此后数十年,北大的学术空气逐渐为政治空气所激荡,相对健全的个人主义日益式微,思想解放的主命题竟只能叨陪末席。从这个角度去看,罗家伦被列入“五四健将”的方阵,未始不是戴上了黄金打造的枷锁,令人羡慕的同时,也令人侧目。
  究竟是谁抹平了五四学潮与五四运动之间的模糊差距?答案很明确,是罗家伦。1919年5月26日,《每周评论》第23期“山东问题”栏内,发表了署名为毅(罗家伦的笔名)的短文《五四运动的精神》,罗家伦指出,此番学运有三种真精神,可以关系到中华民族的存亡:第一,学生牺牲的精神;第二,社会制裁的精神;第三,民族自决的精神。五四运动的概念从此确立不拔。五四运动迄今被过度歌颂了近百年,它的意义何在?影响何如?理智的人有必要找来李敖的《五四之误:中国站起来,中国人垮了》,仔细读一读。
  在五四时期,罗家伦还干了一件鲜为人知的大事,这件事与辜鸿铭被北大辞退有直接关联,他扮演的竟是“关键先生”。当年,辜鸿铭在北大讲授英文诗歌,为了引起弟子们的兴趣,他把英文诗划分为“外国大雅”、“外国小雅”、“外国国风”、“洋离骚”,罗家伦屡屡“在教室里想笑而不敢笑”,实则他对此是很有些腹诽的。罗家伦晚年回忆辜鸿铭,赞许“辫子先生”是“无疑义的”、“有天才的文学家”,自承每每读其长于讽刺的英文,必拍案叫绝。然而迟到的佩服并不能将他们之间当年的私怨一笔勾销。据张友鸾的回忆文章《辜鸿铭骂罗家伦WPT》所记,辜辫怪素来看思想新潮的罗家伦不顺眼,后者的英文底子不够扎实,辜鸿铭就经常在课堂上故意用刁钻的问题为难他,罗家伦不是答非所问,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后脑勺,既苦恼,又尴尬。辜鸿铭当众责备罗家伦,话语尖酸刻薄,罗家伦若顶嘴,辜鸿铭就圆瞪着双眼吼道:“罗家伦!不准你再说话!如果再说,你就是WPT!”罗家伦直纳闷,WPT是什么?他去请教胡适,胡博士挠挠头,也拿不出标准答案来。解铃还须系铃人,罗家伦就在课堂上请教辜鸿铭:“WPT是哪句话的缩写?出在哪部书上?”辜鸿铭翻了翻白眼,鼻孔里一声冷哼,当即满足了罗家伦的求知欲:“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WPT,就是王、八、蛋!”此言一出,众人绝倒。罗家伦少年得志,何曾遭逢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他与辜鸿铭水火难容,不共戴天,此仇迟早要报。
  正当五四运动在全国范围内如火如荼时,辜鸿铭在英文报纸《北华正报》上发表文章,詈骂北大学生是暴徒,是野蛮人。罗家伦对辜老怪的言论极为不满,他把报纸带进课堂,当面质问辜鸿铭:“辜先生,你从前著的《春秋大义》(TheSpiritOfTheChinesePeople,又译为《中国人的精神》)我们读了很佩服。你既然讲春秋大义,就应该知道春秋的主张是‘内中国而外夷狄’的,你现在在夷狄的报纸上发表文章骂我们中国学生,是何道理?”辜鸿铭素以机智幽默著称,这会儿闻言竟怫然不悦,青筋暴起,两眼翻白,无言以对。捱了半支烟的功夫,他才把辫子一甩,胡子一吹,起身猛敲讲台,吼叫道:“当年我连袁世凯都不怕,现在还会怕你?”辜老怪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他曾骂袁世凯的见识不如北京街头刷马桶的三河县老妈子,显示了挑战强权的姿态,骂得精彩绝伦,但他在报纸上公然诟骂游行示威的学生是暴徒和野蛮人,则是捅了马蜂窝,虽有咄咄气势,却已落在下风。
  1919年5月3日,五四前夕,罗家伦写了一封《罗家伦就当前课业问题给教务长及英文主任的信》,矛头直指辜鸿铭。嗣后他为学生运动奔波忙碌,此信并未寄出。8月8日他又补写了对英文课和哲学课的两条意见,将它们一并寄给教务长马寅初和英文门主任胡适。
  5月3日的信内容如下:
  教务长/英文主任先生:
  先生就职以来,对于功课极力整顿,学生是狠(很)佩服的。今学生对于英文门英诗一项功课,有点意见,请先生采纳。学生是英文门二年级的学生,上辜鸿铭先生的课已经一年了。今将一年内辜先生教授的成绩,为先生述之:
  (一)每次上课,教不到十分钟的书,甚至于一分钟不教,次次总是鼓吹“君师主义”。他说:“西洋有律师同警察,所以贫民不服,要起Bolshevism;中国历来有君主持各人外面的操行,有师管束内里的动机,所以平安。若是要中国平安,非实行‘君师主义’不可。”每次上课都有这番话,为人人所听得的。其余鄙俚骂人的话,更不消说了。请问这是本校所要教学生的吗?这是英诗吗?
  (二)上课一年,所教的诗只有六首另十几行,课本钞本具在,可以覆按。因为时间被他骂人骂掉了。这是本校节省学生光阴的办法吗?
  (三)西洋诗在近代大放异彩,我们学英国文学的人,自然想知道一点,我们有时问他,他总大骂新诗,以为胡闹。这是本校想我们有健全英文知识的初心吗?
  (四)他上课教的时候,只是按字解释,对英诗的精神,一点不说,而且说不出来。总是说:这是“外国大雅”,这是“外国小雅”,这是“外国国风”,这是“外国离骚”,这是“官衣而兼朝衣”的一类话。请问这是教英诗的正道吗?
  有以上种种成绩,不但有误学生的时光,并且有误学生的精力。我们起初想他改良,说过两次,无赖(奈)他“老气横秋”,不但不听,而且慢(谩)骂。所以不能不请先生代我们作主,设法调动,方不负我们有这英诗的本旨。
  校长优容辜先生的缘故,无非因为他所教的是英诗,教得好,而且与政治无涉,那(哪)知道内幕中这个情形。不但贻误学生,设若有一个参观的人听得了,岂不更贻大学羞吗?学生也知道辜先生在校,可以为本校分谤,但是如青年的时光精力何呢?质直的话,请先生原谅!
  8月8日补写的内容如下:
  这封信是五月三日上午写好的,次日就有五四运动发生,所以不曾送上。到今日学校基础已定,乃检书呈阅。还有两件事要附带说明:
  (一)本年学校将不便更动教授,但英文门三年级的英诗功课,只有二点钟,可否将辜先生这两点钟减去,让他便宜点儿。这两点钟我和我的同班,渴望主任先生担任。
  (二)听说杜威先生下半年在本校教“哲学”同“教育原理”两课。这两课都是对于英文门狠(很)有关系的东西,可否请先生将他改成英文门的选科,让我们多得一点世界大哲学家的教训,那我们更感激不尽了。
  这封信是黄兴涛教授近年从北京大学档案馆的旧档案中发掘出来的,案卷号为BD1919031,有原信的复印件为证,可谓确凿无疑。此事的知情人罗家伦、胡适、马寅初、蒋梦麟、陈大齐生前都讳莫如深,从未提及过此事,或许他们也觉得合力将辜鸿铭赶下北大讲台,并不是什么光彩生门户的事情。尤其是胡适,他与辜鸿铭的梁子结在明处,打嘴仗,打笔仗,都耗费元神,是不是他恼羞成怒了,就将自由主义者念念不忘的宽容准则扔到了爪哇国?在五四运动的大背景下,似辜鸿铭这样古色斑斓的人物在北大顿失凭依(蔡元培已南下,蒋梦麟代理校长职务),并不奇怪。罗家伦是驱逐辜鸿铭的始作俑者,这一点,估计辫怪先生至死都蒙在鼓里。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看这件事,已很难判断罗家伦的行为动机在多大程度上是“公义”使然,在多大程度上是“私愤”使然,总不宜贸然作出诛心之论。他晚年对辜鸿铭的评价实在是太好了,甚至言过其实,可能是心虚的成分起了作用吧。
  蔡元培先生曾调侃某些北大师生是“吃五四饭的人”,委婉地批评他们一劳永逸,安享尊荣,不求进步。“五四健将”的镏金招牌何时才吃香?应是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后的追加奖赏才对,间隔了大约七八年时间,反而更加彰显荣光。试问当初的情形如何?罗家伦的文章泄露出若干信息,厌倦的情绪竟挥之不散。
  1920年,为了配合五四学运周年纪念,(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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