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我對日本從來沒有好感。雖然沒有親身經歷烽火連綿的戰爭歲月,但聽父輩憶述抗戰年代的日子,流離失所、祖產被毀,家族命運從此改寫,像這些活生生的悲劇,在日本侵華八年之中發生數以十萬計,日本人的醜惡血腥形像在腦海中無法抹掉。

而據母親說,香港淪陷的日子過得非常艱苦,尖沙咀一帶常有不少黑市買賣衣服、食物的「地下經濟」活動,老人和小朋友較易掩飾,常拿着「應市」物資在街上找買家,一旦遇上日本皇軍即要深鞠躬行禮,絕不能馬虎,家母說曾有鄰居老者因行禮未足「恭敬」遭皇軍狠狠踢了幾腳,腰部受重傷加上嚴重營養不良,過了幾天就含恨離世。

這些慘事和悲劇逐漸走入歷史,離我們愈來愈遠,年輕一代對日本流行文化之嚮往,早就遠遠超過對抗日歷史的興味,在和平時期,這是理所當然之事,國仇家恨,難道真的要日日講、年年講?沒有理由吧!

戰後的日本被美國刻意改造,天皇體制雖獲保留,但天皇要走下神壇,不再有任何政治影響力;至於日本的國防軍備則受到嚴格控制,不得往海外派兵,軍方在政治上的影響力大降……;經過多年刻意經營,日本人的武士道愛國狂熱已大大降溫,代之而起的,是國民集中精力在經濟生產,專注工藝技術,打造出日本的家電、汽車、影音設備等王國,稱霸世界,國際輿論稱日本為政治侏儒、經濟巨人,而發揮得更淋漓盡致的,是日本的軟實力──歌星、日劇、動漫、壽司……幾乎打遍天下,重新佂服世界。

很多人都說,戰後日本已經徹底改變。

《黑雨》(Black Rain)是其中一部講述日本戰後一代的精采電影,該片在1989年公映,主角是米高德格拉斯,日本演員有高倉健、松田優作;此片主要描述日本大阪黑幫印假美金及進行連串不法勾當,手法凶殘,屬於典型的荷里活黑幫警匪片;然而,《黑雨》還有另一意思,是指廣島和長崎原子彈爆炸的倖存者,他們沾染了放射性物質的雨而出現身體變異,喻意戰後的日本人和上一代已截然不同。

跟日本人打交道,大都會覺得他們有禮貌、有教養、素質高,到近十多年接觸年輕一代日人,則深感他們迷失、頹廢和享樂的另一面(近年更有宅男、電車男、乾物女等),很多人都覺得,這樣的一代日本人,還有可能返回二戰前的軍國主義、野心勃勃向外侵略的大日本嗎?

我有一段長時間也作如是觀,心想,橫看豎看也很難相信戰後一代的日本人尤其年輕一群,會再變成像以前如狼似虎、剽悍凶殘的皇軍。然而,當您讀完《菊花與劍》之後,想法也許又有不同。

念社會科學的人很少沒讀過《菊花與劍》,此書作者 Ruth Benedict是社會學家,她在二戰近結束之際受美國政府委託,為盟軍是否應佔領日本,以及美國應如何管治日本等問題,進行文化人類學的研究分析;此一任務,既有學術成份,但更重要的是「為政治服務」,美國政府顯然是為了深入而有系統地了解日本文化和民族性而進行這次研究,而作者後來把研究心得成書,順理成章便成為了解日本人必讀的名著。

《菊花與劍》揭示的日本民族最大特性是雙重性格,包括好戰而祥和、尚武而美好、傲慢而尚禮、馴服而倔強、勇敢而懦弱、保守而喜新,這些雙重性格都有悠久的社會、文化和教育淵源,而假如您相信 Ruth Benedict 的研究心得,那麼您每次見到的日本人其實都有深藏而又「真實」的另一面,表現出來時可能令您大吃一驚。

我的一次實際經驗是九十年代中獲邀訪日本,期間一項安排是跟日本大學生座談,當其時也,大家坐定,日本大學生談他們的學習以及畢業後的志願,但話題很快就觸及歷史問題;在我面前的這位大學生,應該受過西式的教育洗禮,英語流利、國際知識豐富,然而到了談歷史問題,火藥味馬上就來了。這位來自日本名校的大學生說,日本當年侵略亞洲鄰國是逼不得已的,因為日本地方小,沒有足夠資源養活國民,必須四出「找尋生存空間」,而日本政府當年對外擴張的目的,是為了跟亞洲各國合作共同發展……。

我的天,如此說法,跟當年大東亞共榮圈的「理想」有何分別?在這位年少氣盛的日本新一代精英身上,我完全感覺不到他對日本侵略罪行的反思,相反「洗腦教育」令他在思維上仍跟當年軍國主義血脈相連、依依不捨。我在想,在我印象中的日本電車男和乾物女背後,是否也有深藏在他們腦中的另類意識,支配着他們如何看待歷史、看待鄰國以致看待戰爭?《菊花與劍》中剖析日本人的雙重性格,的確可以解釋戰後日本政治和社會已生大變,但為何部分日人對軍國主義歷史仍然不離不棄的詭異現象。

日本二戰投降的過程十分曲折,廣島吃了第一顆原子彈,死了三十萬人,當時的內閣仍不為所動,主戰派如陸軍大臣阿南、軍令部長官豐田、參謀總長梅津等堅持必須打下去,勝負要到保衛本土戰爆發方見分曉;一拖再拖,結果長崎吃了第二顆原子彈,內閣深知大勢已去,但首相鈴木仍恐不能馴服主戰派,要求奏請天皇召開御前會議裁決,利用他至高無上的權威壓服軍方。

到了天皇決定投降(按日本當時體制,投降要由內閣決定,日皇只能「表態」,但可發揮重大影響力),內闊不表反對,然而各大臣仍怕軍中主戰派會發動兵變,阻止內閣宣布投降──結果兵變果然發生,主戰的少壯軍人試圖闖入皇宮阻止日皇宣讀終戰詔書的廣播公布。這場兵變最後雖然失敗收場,但也成為了日本投降前戲劇性的一頁,留下了日本權力核心對戰敗不服氣、不甘心的重要紀錄(詳見《文史精華》2005年第7期)。

很明顯,日本不得不投降,是由於美國的原子彈令日本人傷亡慘重,投降是為了避免生靈塗炭,但在當時的權力精英中間,他們並不認為軍國主義路線失敗,或侵略政策有什麼根本錯誤,情形就如街頭格鬥,輸的一方技不如人,但敗而不服,心裏仍戚戚然「唔順氣」。

至於中國,在日本眼中從來就不是戰勝國──近世跟中國交戰,日本何曾敗過?戰後日本跟中國在經貿合作上有長足進展,北京推動中日友好不遺餘利率和中國友好,一邊又否認南京大屠殺、竄改侵華史實,堅稱釣魚島是日本領土;對侵華的戰爭罪行,日本政壇顯然有一股強大力量認為他們對中國毋須有任何歉疚。

中日之間逾一個世紀恩怨的來龍去脈,有一本極具參考價值的好書——由宗澤亞先生編撰的《清日戰爭》(Sino – Japanese War 1894-1895 , 商務印書館,2011年5月)。清日戰爭即甲午戰爭,是中日近世首次正式兵戎相見,多年前有內地電影「甲午風雲」( 拍攝於1962年 ) 即記此事,電影結尾致遠艦管帶鄧世昌(1849-1894)勇戰殉國,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清廷的朽敗真面目暴露無遺。

《清日戰爭》一書資料翔實豐富,作者宗澤亞先生大量引用了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國立公文書館、外務省外交史料館、防衞省防衞研究所圖書館,以及軍方、民間等史料和文獻,對了解這場扭轉中國國運的大事,及清日雙方在戰爭前後如何謀劃、準備、應對,書中都提供了重要參考材料。

書中「清國觀形成」一章(頁285-302)最堪細味:「千百年來漢唐文化的傳入,對島國日本的文化產生過重要影響,使日本民族成為敬仰華夏文明的異邦。……日本人對漢文化的忠實情結,延續到十九世紀末葉。終於在一場不期而來的戰爭中,徹底破滅了日本人的夢境。」

「在島國人的朦朧臆想中,海那邊就是富饒的土地和豐衣足食的『東方天堂』,一睹大陸的金碧輝煌和肥沃土地,成為他們(日本人)長久以來的夢想。……清日戰爭把日本人帶到夢寐的『天堂』,當遠征兵進入清國時,目睹的卻是貧困的社會和無秩序而髒亂的國度,強烈的反差改變了日本人心中對東方大陸的憧憬。對大中華文化固有的讚賞、崇敬心理開始崩潰,隱藏在內心的劣等感,迅速向差別、輕蔑的意識逆轉。一種新型的近代清國觀開始形成,大和民族自身的優越感迅速轉變成時代思潮的主流。」

清日戰爭一方面令日本人信心大增,另一方面則揭開了後來全面侵華的序幕,書中「戰爭的反省」一章(頁 339-350)有如下一段:「日清戰爭因此成為日本邁入文明國行列的起點……。在日清戰爭中的表現讓歐美國家相信,日本已經成為代表亞洲崛起的文明國。戰爭中日本軍雖然有過野蠻的行為,但是西方社會依然接受維新之國為文明國的一員,而守舊的清國仍屬尚未開化的野蠻國。」

美國現在重返亞洲,依然拉攏日本為主力抗衡中國,在美國及西方陣營中,上述自「清日戰爭」以來對中國和日本的看法,美歐何曾改變過?只不過時代已變,中國經濟崛起,但在分析中日兩國的「本質分別」然後在選擇誰是敵人誰是朋友之間,美歐日仍然站在同一陣線,中國則站在另一邊;在這種歷史優越感和現實政治(歐美撐腰)交織的情況下,日本又怎願承認對華戰爭罪行?又怎願在領土問題上跟中國妥協?

除非再有另一場像當年清日之戰的正面交鋒而中國大獲全勝,令日本人心服口服,否則目前這種「中日暗戰」局面是無法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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