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还在下,壁炉里的火焰却渐渐熄灭了,房间里开始变得阴冷。诗人靠着火炉,它的头脑中再也没有过去的景象。而窗外和窗内的世界,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一秒一秒地从他的心头流过,又什么都没有留下。渐渐这条河流从他的耳中流到心中,又完全从心中倾出,流经他的每个骨节,从指间上渗入地板。他发觉,原来连这座房子和整个香樟街都是建造在一条巨大的河流上。他随着河水起起伏伏,渐渐不再感到身体的衰老沉重。

 

 

诗人和三本书的故事

 

文/黄晓丹

 

 

诗人已经很老了。全身的骨头都在痛。这一生他写了太多的诗,现在写不动了。他曾经与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通信,因此知道全世界巫婆的地址,最近的一个恰巧离他只有三个街角。他最后一次整理了藏书、给小猫薇安的盘子里添上清水,将自己的手稿塞进手提箱里,去香樟街十七号找巫婆。

关上门的一刹那,他想起已经在这间房子里住了二十年,大部分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有时也会有酒吧里认识的姑娘,一年有那么三四次。小猫薇安是三年前的一个雨夜里来的,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五六年没能和谁安静地坐在房间里,聊聊天,或什么都不说,不需要调情、不需要上床。小猫薇安是他最好的朋友,在他的一生中,也只有两三个人能和这只猫一样重要。

薇安和这些人从未生活在同一个时间里,能否互相取代,他不知道。

香樟街十七号是一栋出租公寓。二十年前诗人初到此处,寻找住宅时,曾经来过这里,也与管理员打过交道,但并没注意到她还兼任巫婆。毕竟当时诗人还算年轻,还相信诗歌的魔力。

 

 

二十年的时间,对公寓管理员来说,并不比午睡长多少,却足以摧毁一个诗人。因此当诗人坐在管理员对面的沙发里开始倾诉时,看起来就像在对一帧二十年前的照片说话。他从自己的家乡说起,童年的大雪、江边的雾凇、一路向南的旅程、走过的无边的国土、有星星或没有星星的晚上、阳光在白纸上的投影、写作时铅笔压迫指节的触痛……但他单单没有提到爱情。

他拿出一本墨绿色羊皮纸封皮的书,说:“所有这些,都写在这里了。”

管理员说:“那么,你要我把它烧掉吗?”

 

诗人点了点头,管理员就将书扔进了壁炉里。炉火跳跃着变成了墨绿色,散发出樟树的香味。香味轻轻缓缓从屋顶落下,钻进诗人的毛衣。炉火熄灭时,他们听到屋外下起了一阵细雨。

“这场雨落在每一条你走过的路上、和你见过的所有星星、阳光和雾凇上,它们给你的记忆,你都还给它们了。”管理员说。

“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吗?”

“不。雨后的世界总会变得更绿一些,从来都是这样的。”

诗人拿出第二本书。这本书比第一本薄很多,但是更为精美,用乳白的细麻布装饰封面,书页侧边镀上了金色。就像一朵包裹了阳光的云。

这次他不再对着管理员倾诉,而是翻开书页,轻声地朗读。音节先是羞涩、迟缓,忽而又变得激烈。从激烈的顶端落下一个圆弧,是无比的温柔甜美。他反复地吟唱,像一颗水珠在圆弧的底部来回滚动,直到静寂无声。长久的停顿后,他试探性地轻轻叩问,他的声音越来越高,直到把那个圆弧击破,一颗水珠从缺口处落下,摔碎,消散在房间里。

诗人倒在沙发里,脸色发白,他把这本书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直到和他的身体一样热。过了很久,他积聚起所有力气,艰难地把书递给管理员。

“那么,你要我把它烧掉吗?”管理员问。

“是的。”

“你书中所写的那个人,也将在世界的某一个地方变成一缕青烟。”

“让她去吧。”

炉火跳跃着变成了乳白色,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洗衣剂的香味。诗人的眼前出现了乳白色的细麻布睡裙、纯白色的床单、羊毛一样白皙的地毯、冬天夜里窗子上的霜。她的睫毛、肩头、脚踝……在一团雾中向他走来。

当他听到洗衣机工作的嗡嗡声时,公寓管理员抱着一大叠新洗好的床单站在他的面前,洗衣剂的香味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你听,开始下第二场雨了。”她提醒说。

“这场雨会落到她的身上吗?”

“不会。她的灵魂在消散的时候,变成了这场雨。每个淋过这场雨的姑娘,都会变得有点像她,或者是眼睛,或者是手指。”

 

“但是我再也不会看见了”,诗人喃喃自语,脸色却变得红润起来。他拿出了第三本书。这本书很薄,内页只有两页,封皮却是由娇黄色的丝绸做成的。与其说这是本书,不如说是用丝绸裹起来的一张乐谱。

没有人能读出这张乐谱,因为它是由猫的脚爪印写成的。它本来是诗人写作时垫在手边的一张丝麻纸,薇安来了之后,常常躺在上面睡觉,陪他度过了很多个写作的夜晚。有一次薇安的爪子上有墨水,在丝麻纸上留下几个小脚印,诗人就为每个小脚印编了一首儿歌,唱给薇安听。薇安睡着了,他还在唱。有几次他就这样唱着睡着在书桌上,半夜醒来,看到薇安把两只爪子都枕在他的手臂上,打着呼噜,仿佛全宇宙只有他们两个存在。

诗人轻轻地抚摩着这本书,他觉得他已经获得了平静,他想把这本书再带回去,回到薇安和他共有的那间房子里去,搂着薇安好好地睡一觉。

“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公寓管理员织着毛衣,很担心地看着他。

他发现自己不记得了。

“你还能给它写儿歌吗?”

他发现自己已经不是个诗人了。

“那么,你要我把它烧掉吗?”

诗人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那本书从他的膝盖上滑落下来,掉进了壁炉里。壁炉里立刻燃烧起嫩黄色跳跃的火焰,一股烤栗子的香味散发出来。窗外下起了第三场雨。

“薇安会死去吗?”

“我不知道。但水晶球说所有淋到这场雨的流浪猫都会遇到一个温柔的主人,就像三年前,薇安遇到你一样。”

 

 

窗外的雨还在下,壁炉里的火焰却渐渐熄灭了,房间里开始变得阴冷。诗人靠着火炉,它的头脑中再也没有过去的景象。而窗外和窗内的世界,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一秒一秒地从他的心头流过,又什么都没有留下。渐渐这条河流从他的耳中流到心中,又完全从心中倾出,流经他的每个骨节,从指间上渗入地板。他发觉,原来连这座房子和整个香樟街都是建造在一条巨大的河流上。他随着河水起起伏伏,渐渐不再感到身体的衰老沉重。

他正想告诉管理员这些,却看到管理员所坐的沙发也漂在了水上。她放下织了一半的毛衣,穿上胶鞋,从橱顶上拿下一把黑伞,看起来像要出门的样子。

她说:“时候到了,我送你去栗树街三号,刚才那里新诞生了一个婴儿,我想他会喜欢获得一个诗人的灵魂。”“我们现在出去,也许还会遇到一只猫。毕竟夜里三点是最好的时候”。

 

原文链接:http://www.douban.com/note/199627156/

 

 

(采编:佛冉;责编:麦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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