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为何鲁迅在读到但丁的炼狱中那些担着很重的石头、一松手便会压烂自己的鬼魂时,会突然觉得那样疲乏,再不能向天国读去:他实在已是为中国肩了太久的黑暗;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在说完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杂态度之后,鲁迅又于文末写道:“只有中庸的人,固然并无坠入地狱的危险,但也恐怕进不了天国的罢。”

 
 

黑暗与黑暗的出口

 

文/夏小雨(复旦大学)

 
 

 

在鲁迅与周作人向外界公开的个人阅读史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无疑都是其中殊为重要的一环。鲁迅曾在多个场合一再称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残酷的天才”等等;而周作人亦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伟大的人道主义作家”,认为其作品“几乎无一不是惊心动魄之作”,认为他对于人性中“堕落”与“无耻”的展陈,总能够“使读者发起一种思想,觉得书中人物与我们同是一样的人”。概言之,两人对陀氏评价的重心均指向了其文学对于人性的探勘之深;并且,陀氏对于人性的解剖,在他们看来,并不是将人性中的恶外在化、对象化、客体化的过程,而实在是以一己之躯自觉地承负全人类的罪恶,并将之内在化为存在最基本的真实:在陀氏笔下,在鲁迅与周作人的理解中,内在的罪恶既是民族性的一部分,也是普遍人性与自身本性的一部分。

对于人性内在的恶采取如此的态度,其实是极难得的。周作人曾在讲演中指出,与俄国文学以“陈列丑恶”进而达致“忏悔”不同,中国文学素来缺乏谴责的精神,故而对于社会和个人的黑暗,其嘴脸往往不是在“攻讦别人的阴私”便是在“炫耀好汉的行径”(<文学上的俄国与中国>1920);而在论及日本文学现状时,周作人也曾有类似的表述:“天外描写黑暗,有点好奇心在内;荷风只认定人间确有兽性,要写人生,自不能不写这黑暗。这是两人不同的点,也就是两人优劣的点。”(<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1918)换言之,在周作人看来,但凡是人生的、现世的文学,便必须以哀矜勿喜的态度,直面此中在所难逃的黑暗与兽性。

或许没有人比鲁迅更懂得这种黑暗与兽性了。<狂人日记>(1918)作为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即使其“史”的正当性一再受到质疑,<狂人日记>本身依然具有深刻的历史隐喻性:此后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将在不同的时代环境下,以各不相同的表现方式,一再回到这个黑暗与兽性的起点,并对文末的问诘给出自己或肯定或否定或同样无言的答复。更何况,<狂人日记>本身也是鲁迅自身“阴暗面”的写照。

 

 

鲁迅曾说:“我的小说都是些阴暗的东西。我曾一时倾慕过陀思妥夫斯基等人,今后我的小说大约也仍是些阴暗的东西。”这既可理解为他从陀氏的作品中受到了“阴暗”的指示与影响,也可视作正是鲁迅自身所固有的阴暗,使他能够藉由他人的作品从而识别出自身的黑暗。这种在阅读接受的过程中所激发起的精神共鸣,正可用来佐证鲁迅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时所言:“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

与鲁迅一样,周作人也曾锐感到俄国文学里从民歌到诗文一以贯之的“阴暗悲凉”的气味(<文学上的俄国与中国>);并且,正是在对于人性阴暗的审问上,周作人与鲁迅达到了同一个地方:在<诅咒>(1927)一文中,周作人曾怒斥“中国民族的十足野蛮堕落的恶根性”正在于“最好淫杀,最凶残而又最卑怯的”,并道:“这实在是一个奴性天成的族类,凶残而卑怯,他们所需要者是压制与被压制,他们只知道奉能杀人及杀人给他们看的强人为主子”;在其<北沿沟通信>中,周作人更是受勒庞影响,指出“我是不相信群众的,群众就只是暴君与顺民的平均罢了,”——“暴君”与“顺民”,即可看作“凶残”与“卑怯”的另一种说法。而如此种种,均不禁让我们想起鲁迅早在<狂人日记>(1918)中便曾有过十分类似的表述:

“狮子式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在两人各自的审问下,国民的恶根性均展现为一种凶与怯的共存——这两者看似是截然对立的性格盔甲,其本质却是一样的奴性:正是恐惧以及在恐惧中所暴露出的人性固有的自私,使得国人在受虐—施虐的格局中,一再屈服于神道设教的威逼利诱;其陈陈相因的黑暗与颠扑不破的动力系统,让周作人同鲁迅一样,不得不一再经历着思想者的悲观与绝望。

故而,周作人从俄国文学中读到的“阴暗悲凉”实在也是折射了他最深层的精神气质。这是一种对一切事物的不信任感:无论是革命或宗教,群众或知识精英,甚至自己。或许对于周作人而言,唯一值得信托的便是所谓“人间的理性”(<日本的新村>):它既是“人间”的,所以不论周作人对于群众抱着怎样深的疑惧,他仍是舍身饲虎般地想要通过教育,通过“国民的理性”,教化那些恰是作为理性对立面的群众(<乡村与道教思想>)。这未尝不是一种宗教化的救世情怀;但它也是“理性”的,正是“理性”本身使他自道对于任何宗教都不能有所“信心”,并在1924年之后,甚至将宗教所漫与的“功用”也一并视为“迷妄”(<知堂回想录•小河与新村下>)。因此,与陀氏基督徒式的救赎与忏悔不同,周作人所面对的,乃是理性作茧自缚般的悖论与困境。这或许正是他所说的“伟大的捕风”。实在是,一个纯粹的理性主义者与现世主义者,怎可能不悲观?

那么周作人可曾尝试着为自己的悲观寻找过慰藉?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是否给予了他这样的慰藉?我们注意到,在将人性推向最深的黑暗的同时,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是以宗教宽容为之设下了光明的出口。但问题是,周作人既然不能信受宗教,他的慰藉又在哪里?

周作人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字中最终读出了“对于人类的爱与同情”(<文学上的俄国与中国>)。他是将“爱”看作黑暗的出路,并进而试图以“无我爱”与“爱之福音”代替暴力革命。然而反讽的是,周作人的普世爱似仅是给予想象中的“人类”的,当面对现实的人时,他总不免因其丑恶而戒惧地将之斥为“非人”——试图以抽象的爱完成宗教解放、政治解放与人的解放,但面对具体的苦难时,却不能从自己身上分出哪怕一点真实的爱,这不禁让人想起费尔巴哈的伟大道路;也让人想起马克思的有力批判。

而与周作人在20年代中期之后渐渐转移对俄国文学的关注不同(莫非他真是信仰了“爱”,出离了黑暗?),鲁迅对陀氏的关注是贯穿生命始终的:鲁迅虽然早年也曾说起过那种“自己牺牲于后起的新人”的“无我的爱”,但最终,他认识到陀氏作品中那种“太伟大的忍从”到底仍是“虚伪”。<陀思妥夫斯基的事>发表于1936年初,即鲁迅生命的最后一年。在该文中,他指出,“在中国,没有俄国的基督”,故而我们不能熟悉这样的忍从,甚至,这样一种以忍从来泯灭压迫与被压迫的界限的做法,对于“同类”而言,未始不是一种恶。在两人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接受与理解上,鲁迅显然走得更久也更远:这是他比周作人更能直面黑暗、更能担负绝望的一点,也或许是更悲观的一点。

这也是为何鲁迅在读到但丁的炼狱中那些担着很重的石头、一松手便会压烂自己的鬼魂时,会突然觉得那样疲乏,再不能向天国读去:他实在已是为中国肩了太久的黑暗;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在说完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杂态度之后,鲁迅又于文末写道:“只有中庸的人,固然并无坠入地狱的危险,但也恐怕进不了天国的罢。”

鲁迅竟自况为“中庸的人”,这是反讽,是自嘲,抑或是对这个世界有过最深的认识之后的孤独与清醒?这又与周作人自诩的“中庸”有何异同?其间太复杂的语意与心境,我们无从领会;但至少,在某种意义上,鲁迅与周作人都曾经历过黑暗、深渊、地狱,都曾一度被视作黑暗的出口、人间的“长庚”与“启明”,并最终都是悲观自省到不可能有足够的“信心”闯进天堂的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们都是,并只能是,人间的智者。

 
 

(责编:应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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