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白色丰田路过琴台路、浣花溪、滨江路,一直到双流国际机场。她说她最喜欢沿途盛开的大片大片向日葵,毫无征兆的从道路两旁呼啸而来,自己连人带车陷进金色海洋。像一片残花败叶,不系之舟,丢了浆,没了锚,漂浮在海里,无依无靠,随时可能触礁身亡。

 

 

锦里

 

文/张亮(北京大学)

 

 

 

有没有一个夜晚,让你无法忘记;有没有一个夜晚,让你无法睡去;有没有一个夜晚,让你在静默的城市里游荡,漫无目的;有没有一个夜晚,你关上电脑,戴上耳机,静静等着一座城市另一个方向的声音。

“漫听锦江拍岸去,红炉小锅煨香忙”。最后一条短信发出,我正收好我的行李,满腹狐疑,准备离开这座城市。我热爱这座城市的夜晚,胜过爱它的白天。白天是喧嚣、吵闹和争斗,是西装革履、尔虞我诈、正襟危坐,是连绵不绝的堵车,是公车上层出不穷的白色短裙与巴士阿叔。夜晚堙没了一切,无论美丑,人们三三两两,烧烤摊、串串香边围坐,开宝马的女子从车中伸出半条肥美的大白腿,穿短裤拖鞋的男子,在烧烤摊的煤气灯中露出香烟熏黄的牙齿,散落锦江岸边的藤椅,在茶香袅袅中醒来,掏耳朵的男人,擦皮鞋的女人,背着背篼卖空心菜的老者都一同对着你灿然微笑。

我走那天,给月月发过去那条短信那天晚上,正准备在一分钟后睡去。我之所以发这条短信,不过因为我确信,不会有回信。这座城市让我欢喜,却又让我惶恐,我爱这里的每一片夫妻肺片、冷锅串串,就像爱着夜间,一个红色连衣裙的女子,把着自行车,与我并辔前行。路灯下,车影里,来到她的房间,那里有美宝莲,香奈儿,还有佳洁士,一捆一捆摆放的黄瓜,据说为美容而用,空气里弥漫无法言状的逸乐与欢愉,她告诉我她的父母今夜都已离去,在远离市区一个叫都江堰的角落,忙乎着一种叫做麻将的国粹,愁眉紧锁,忘乎所以。自然的我说起,在这种游戏里,我通常是一个相公,多摸一张少摸一张牌,我还是一个炮手,给对手发出一击必杀的糊牌,我们纵声欢笑。凌晨一点树影浓郁的绿杨阴里,在门窗紧闭空无一人的小区房间里,终于,我逃离了这逸乐、这欢愉、这红衣女子妖娆摇摆的身体,翻过无人把守的铁栅栏,逃回我空荡荡的屋里。

我深深的爱着这座城市、这个女人,我深深的害怕这座城市、这个女人,我深深的爱着这里的夫妻肺片、冷锅串串、麻将和红衣女子,就像我深深的害怕我变成这个女人身体的一部分,变成夫妻肺片里的一颗花椒,冷锅串串里的一根串串,或者是,这座城市本身。

我害怕一种一眼看的穿的变化,害怕这种命中注定的终点,我决定逃走。

我走的那个夜晚,月月回给我短信,问我还没有走么。

我说是。

那我送你吧。她说

好的。于是我说。

我见到她时,她嘴边还残留着一丝半星薄荷女士烟的余味,她的眼影浅淡合度,仿佛刚刚卸妆的舞台演员,她微微下弯的眼角,像一对弯弯的月亮,镶嵌在银盘一样明亮的脸上。她从白色小车里走出,依旧是那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她在我身边坐下,橑起她的长裙,递给我一瓶蓝剑薄荷水,淡淡道:“我们走吧”。

她的白色丰田路过琴台路、浣花溪、滨江路,一直到双流国际机场。她说她最喜欢沿途盛开的大片大片向日葵,毫无征兆的从道路两旁呼啸而来,自己连人带车陷进金色海洋。像一片残花败叶,不系之舟,丢了浆,没了锚,漂浮在海里,无依无靠,随时可能触礁身亡。

“那就找一个港口,一条绳子嘛。”我说。

“哪里去找?找不到。哇,锦里到了,你去过锦里没?”月月说。

我说我没去过。

月月说她经常来,心情不好就来,反正时间还早,要不下车转转?我说好。

月月领着我走过两边都镶上木门板的老街,路过张飞牛肉老店,说,你去北京的时候,应该带一点,记得四川的味道。我说好。

月月领着我走过不知道多少座小桥,每条小桥底下都曲水流觞,每一条桥上都竹影婆娑,每一座影子里都有两三竹椅,每张竹椅上都有一对或者两对热恋中的男女,每对男女都静静张合着嘴唇,吐露着旁人听不到的信息。月月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坐下来歇会儿?我说好。

 

 

我们经过一张宽大的深纹长椅,坐下。我们看到旁边儿有家小吃店,卖白菜卷心的麻辣豆腐鱼,月月说,要不要来点儿?我说好。

于是我们坐下,看有人提着张飞牛肉一拨儿一拨儿走过,有人勾肩搭背,一圈儿一圈儿走过,有人窃窃私语,一阵一阵,随风飘过。

月月提醒我向后看,一个大概五十多岁的金发老外,十米开外。面前围一群青春靓丽的美女,清一色披肩发,笑容可掬。

“他们在干嘛?”我问。

“这个老外是个艺术家,他环游全球,专门给人画肖像。”

“他画的怎么样?”我问。

月月于是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去看。有屏风、有团扇、有茶壶,有手绢儿,有钢笔,有铅笔,甚至还有半透明的鸡蛋。

“鸡蛋上是什么?”我问。

“是美国总统吧,他们说是克林顿,你看像不像。”

“真像,真厉害的艺术家。他在这儿呆多久?下次我来的时候,他还在不在?”

“肯定还在。”

“你确定?”

“我确定。”

“为什么?”

“他决定不走了。”

“为什么决定不走了?”

“他遇到了一个人,一个成都女人。于是,他决定留下来。”

月月安静的端详作画中的美国佬,我像一片儿稀薄的清气,从她身边儿飘过,转瞬间,渺无踪迹。

 

 

 

(采编:董一儒;责编:徐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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