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曾有志向要救世的人,大约都对革命有着某种说不清的情愫。革命与梦想和青春联紧紧的,绚烂多姿。上个世纪的那场大变革被翻来覆去的讲,许多充满偶然性的事,都因为某种政治目的而成为被美化和修饰的必然。斯人已往,后人说再多也是枉然,只是想起百年之后,我们的血肉必将化成教课书上的一滴油墨,我们的爱恨必将化成茶余饭后的笑柄,可那时我们已经成了无言无力的鬼。

一个瘸子的时空之旅

 

文/ 朱小福(Imperial College)

 

写在前面

答应我的专栏编辑,最近把上了锁的旧稿子打开来。这篇文章本是基于酒话和梦境的调笑之作,酒桌上说起革命,说起沉香和二泉映月,便随手记了下来,凑成一个小故事。今儿又看到了,却多了些让人笑不出来的感慨。

今儿是公元2012年9月15日,发生了一些事,看起来大得很,可在血红的历史湍流中,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大事,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什么“大”了。

每个曾有志向要救世的人,大约都对革命有着某种说不清的情愫。革命与梦想和青春联系得紧紧的,绚烂多姿。上个世纪的那场大变革被翻来覆去地讲,许多充满偶然性的事,都因为某种政治目的而成为被美化和修饰的必然。这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人”,而遭受最多扭曲的因素也正是“人”。抛颅撒血的人有成千上万,有些成了博物馆里的铜像,有些成了被深埋的恶灵,有些坟墓上有鲜花,有些坟墓上有狗屎。斯人已往,后人说再多也是枉然,只是想起百年之后,我们的血肉必将化成教课书上的一滴油墨,我们的爱恨必将化成茶余饭后的笑柄,可那时我们已经成了无言无力的鬼。

我是庞瘸子,庞瘸子就是我。我活得不明白,死了以后打算飘在城市的上空,做一个糊涂鬼,看更多活不明白的人。

我努力地看,努力地写,只求一秒钟的心的平静,只求留下一只秋虫寂寂的哀鸣。

全勇先老师说过,“历史就是每个人眼里的故事,好多人和事与真相相距甚远。它不是真实的样子,是后人希望看到的样子。

前人撒土迷后人眼,这种“不可知”是一个人在有限的生命中所要经历的最大的绝望,但我一直相信正是因为这种绝望,才让人类去思考此生的来处和去处,才让人类愿意去追求某种“不朽”,才让人类对于广阔的宇宙和无尽的时光怀有深深的敬畏之情。

这种绝望,是我生而为人的喜悦。

这世上有这么多的人,每个人为了自己心中的希冀和爱奉献生命,也许悲凉,也许荒诞,这是每个人要修的业。但总有一种情怀,就像我竭力描摹的瞎子的苍凉的胡琴声,穿越时光抚摸你的发,你抬起头,你看见星和月,你体会你懂或者不懂的孤独,这种感觉,让天下所有人心心相印。

明天是初一,我要去进香,无论许什么愿,都是我的一片痴心而已。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1.

我坐在门槛上,抬头看着屋檐。雨滴淅淅沥沥的,顺着瓦片拼凑出的路径往下流,被瓦当阻了一下,汇成更大的水流,落在地上。

我伸出手去接这雨。

广州今年的四月连着好几个阴天,天天下午下小雨。这天气叫我难受,我那条瘸腿又酸又胀。

身后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我叹了一口气,回过头去。

“老喻你到底有钱没有?不给钱下次就没有货了啊!”

他停下手中的活计,用油腻腻的抹布擦了擦手,“我说庞瘸子哟,你也是做老了生意的人,朗个这样小气?等两天就有钱了。”

呸,等两天你都死了,我找谁要钱。

虽然我知道他过两天要去送死,可是钱不能不要,“人死账不烂”,这是老话。

“上次要鹰洋,这次又要安全火柴,全是紧俏货!你当我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我是瘸子,不是瞎子。还要王水,我到哪里给你搞王水?黑市上卖的是金条,洋人钟表,倒斗倒出来的冥器,不卖王水!”

他伸出右手在我眼前摆了摆,他的右手上缺了三根手指,很是丑陋“庞瘸子你这个话就不地道,收钱卖货,你管我做什么,话多了小心被割了舌头!”

他说出这话,我便不敢再多嘴。他是个川汉,蛮得很,割人舌头的事情是做得出来的。世界上有几个人敢像他,自命为“世界恶少年”。

我叫庞瘸子,我不是人。

哎你别笑啊,我真不是人,其实我也不是庞瘸子。

我呢,是个鬼。

这么说也有点别扭,反正你要记得,我本质虽不是人,但和“人”是没有什么两样的。我是个可以在人间地府里自由来往穿越的“人”,想去哪里都可以。

这要多亏我二舅。我二舅他老人家是地府里的判官,就是掌握着生死簿的那位。

我妈生下我的时候,家里人问她我爸是谁,我妈死都不说。我一出生就是个瘸子,又没爸,我命挺苦的。但是娘家人好啊,我二舅是判官,他一直对我很好的,他说这种事情天上人间六道轮回里到处都是,天上那个二郎神的妹妹就是和凡人生了个儿子,人家那个儿子叫沉香,斧劈华山救亲妈,很厉害的。

这么想来我的命也不算太苦。起码我的舅舅姨妈们从来不嫌弃我。

有的时候,地府里的鬼比人间的老爷们有人情味儿。

我今年十八岁,二舅说要给我找点儿活干,在地府里找个又轻闲又体面的衙门当少爷,我说,到处都是刀山火海油锅铁链,哪儿也不体面,要不您老让我上去玩儿两天行不行?

二舅看了看他的生死簿,说,娃想上去玩儿两天也行,就是待不长,想去哪儿?

我想了想,要不去热闹点儿的地方,革命暴动什么的就挺好,要是死的人多了,我还能帮帮黑白无常。

二舅乐不可支,黑白无常是前辈,要你个屁孩子帮忙?行吧,这儿好,公元一九一一年四月,广州,好像要起义,你去凑个热闹?

咻——”

2.

于是我庞瘸子就在这儿了。

我是个倒货的,不过倒的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洋火,牙粉,布,有时候也下黑市倒一点儿子弹金条什么的。

欠我钱的川汉叫喻培伦,是个革命党,造炸弹的。

革命党最烦,总是欠钱,还凶很。

看来来往往的人,喻培伦算是厉害角色。去过东洋留学,自己造炸弹,还教别人。

鹰洋就是墨西哥银元,溶在王水里就能炸,但是不保险,会炸到自己人。喻培伦想了个新办法,用安全火柴当导火索,不用提前点燃,直接把炸弹扔出去就行。

现在全广州的革命党都要买安全火柴。我给他弄来了,他不给我钱。

你说你革命就革命吧,你凭什么欠我钱呢?革命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啊,我庞瘸子也是苍生,你倒是拯救拯救我啊。

你说街上拉黄包车的,他拉谁不是拉,拉洋人也是拉,拉官儿也是拉,拉革命党也是拉,你只要给车钱,他就能吃饱饭。你说他除了拉车什么都不会,你现在非要说拉黄包车是受剥削,不让拉,不拉车他吃什么?

我想不太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二舅说人间的事最复杂,叫我别想,别钻牛角尖,就是看个热闹。地府里的事最简单,生死簿一划拉,该下油锅的下油锅,该投胎的投胎。

得了,看来今天这钱又要不到手,这川蛮子没几天活头了,我也别杵在这儿给他添堵。

四月二十日是约定起义的日子。这天我睡到半晌午才出门。

还是个雨天,天上却有太阳,太阳光白晃晃的,没什么温度。

我妈说,天上下太阳雨,人间就要有人冤死。

城里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推车卖早点的,刮脸的,测字打卦代写书信的,都在,街上人不多,行色匆匆。我听说今天的起义军是分两路,统归大黑胖子黄兴领导,黄胖子我见过一次,挺和蔼,不像喻培伦。二舅说黄胖子阳寿未尽,今天死不了。陈炯明,姚雨平他们原先约定好的人马都没有按时进入广州,估计是看情形不对,怂了。就黄兴这么一路人马,仓促起事,还要前后夹击两广总督署,太难了。

我吃了一碗猪润粥。我在人间也是要吃饭的,虽然没什么禁忌,但是猪红还是不敢吃,就要老板给我加双份的猪润。猪肝就猪肝吧,还非要叫“猪润”,人间的破规矩真多。

太阳向西,城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街边的店铺不知是有了什么预感,纷纷上门板挂水牌提前打烊。莲塘街上都看不见什么人,我躲在吴公馆后门,心中不由的感到一阵不安。

五点半刚过,第一发枪声终于响了起来,接着是“哐哐”的土制炸弹落地爆炸的声音。我想,都是老喻造的炸弹。

枪炮声越来越近,我已经能感到我脚下的石板路开始微微颤抖。对面的街角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大约是有人向这里狂奔,我听见橡胶鞋蹭在路面上“叽咕叽咕”的响。渐渐的,向前奔涌的人流变得清晰,一百来号年轻人,穿学生装的,穿短褂的都有,脚上穿着约定好的黑胶鞋,臂上缚的白布条已经黑乎乎的,有的还带着血痂。

我伸长了头在人群中寻找喻培伦,人太多了,脸上都很脏,实在分不清。他们从我面前跑过,谁也没有转过头看我一眼。

突然我看见了一只有两只手指的右手挥舞个不停,是老喻,他在胸前缚了一个筐,里面全是他造的炸弹。

那么重的筐, 他难道不累么?

远处的两广总督府火起,火势蔓延得很快。天上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总督府里的枪声响得像爆豆。入夜时,整个广州城已经乱作一团,大南门,督练公所的形势尤其激烈。从总督府里撤出来的革命党四处奔逃,却在巷战中被逐渐消耗。

我眼看着被子弹洞穿的肉体在我眼前倒下,关节处露出白森森的骨节,我蜷成一团拼命的往墙角里缩,那肉体还未死透,四仰八叉地躺在街上,看装束是个革命党。他仰面对着墨黑墨黑的天,嘴巴一开一阖,大口地呼吸着人世间最后的空气,可是没用,他的肺叶被打穿了,口鼻冒出殷红的泡沫。他慢慢慢慢的转过头来,望向我藏身的方向。我赶紧往墙角里又缩了缩。

他终究看见了我。

他对我笑了一下,死了。

枪声在黎明时分变得稀落,到了天完全亮的时候就停了。总督府的火已经被扑灭。我拖着我的瘸腿走在街上,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遗骸,残肢遍地。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平时热闹的巷陌此时变得十分空旷。

我仿佛站在一片荒野上。

起风了。

黑白无常飘来飘去。

他们看见了我,对我点头致意。

 

 

3.

我回到地府之后,安分地住了一阵子。

过了几天,我又去找二舅,我说二舅我还想上去。

二舅嘬着嘴,摸着肚皮,娃啊,你妈说了,热闹的地方下次不许去了,而且呢,最近上去的名额少,舅给你看了个地方,安静得很,跟着个道士还有小曲儿听。

我听到这话狂翻白眼,我说舅你是我亲二舅吗?你是我妈亲二哥吗?我上去跟个道士我还回的来吗?道士要是做法第一个收的就是我啊二舅。

二舅一双大肉手摸着他的生死簿,哎呀舅哪能让娃跟真道士呢,这是个假道士,又抽大烟又嫖姑娘,嫖得一身花柳疮,眼睛都瞎了,才娶了一个小寡妇。

我又不乐意了,舅你倒是让我去点好地方啊,你这么大个官儿,外甥上去就跟个假道士,还五毒俱全。

二舅苦着脸,其实呐,这回上去这个地方跟你有点关系的。无锡洞虚宫雷尊殿,旁边有个一和山房,你妈就是在那儿遇见你爸的。

我大惊,二舅你知道我爸是谁?

二舅的大肉手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你妈跟我最亲,那点儿事我能不知道?你亲爸是谁我不知道,估计也是个道士。你妈当时也是上去玩儿,女孩子嘛去江南最好,又有甜酱排骨又有阿福娃娃,就让她去了嘛,谁想到把你带回来了。

我想了想,问,我能见到我亲爸吗?

咳,肯定见不着。就是让你去看看,给你妈留个念想。

那行,就去这儿吧。哎,你说的瞎道士不会是那个拉《惠山二泉》的吧?

“咻——”

4.

还真就是那个拉《惠山二泉》的瞎道士。

我还是庞瘸子,我的师父是小天师瞎子阿炳公。我喊他师父,其实我就是个打杂的,他不教我拉琴。他说瘸子拉琴勿好看。

呸,我拉琴好不好看你个瞎子看得见吗?

阿炳公今年四十岁,和我一样,也是个私生子,穷得像个要饭的。按理说他这么穷,不该收留我。我跟他说,我爸从前也是雷尊殿的道士,我爸和我逃难的时候走丢了,我来这儿等我爸,等几个月就走,我不要钱也不多吃饭,只要有个住的地方就行。

其实我说的都不算谎话。

阿炳公虽然穷,但他走在路上还是和别人乞丐不一样。他决不肯在身上系草绳,也决不穿破衣。他的衣服都是洗过之后打上补丁的,他的手也很干净,他始终说自己是个艺人,是无锡城里拉胡琴拉的最好的艺人,不是乞丐。“我有艺名的。”他的艺名就叫瞎子阿炳,有一种不咸不淡的冰冷的幽默感。我和他走在街上,我走在前面,用细竹竿牵着他,他走在后面,瘦长的上半身僵硬地往后倾斜,看上去很滑稽,仿佛随时要摔倒一般。他走路的时候微微仰面,看不见的双眼仿佛在望向很远的地方。

跟着阿炳公的日子真的很安静,这种安静因为贫穷而变得更加纯粹,和在广州给革命党倒货时的感受完全不同。我每天把他带到街上,替他摆开一张马扎,再铺一块麻布。然后我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他拉胡琴,看街上人来人往。晌午的时候我帮他把麻布上的钱收拾起来,再从包袱里拿一个窝头给他吃。

我不吃他的窝头,我不是人,我什么都不吃也不会感觉饿。

他在喧闹的街上拉胡琴,琴声响起的时候,无论街上有多少种声音,你都只会听到他的琴声。那首《惠山二泉》他拉得最多,流畅的旋律很温柔,带着隐约的不安,和更加不容易被察觉到的凄清愁苦之意。我看着弓缓慢地擦过琴弦,内心一片黑暗。昼夜交替的时光就在这摩擦声中“吱吱”地流走。路人有时候认出了他,这不是阿炳么?原来他还活着?

人的想法很多,我都不明白。阿炳公是个瞎子,穷得吃不饱饭,白天拉胡琴,晚上修胡琴,师母是个村气的寡妇,每天洗衣,缝补,用仅有的钱煮一些粗糙的饭食。就是这种贫苦而毫无变化的生活,他们过了一天又一天,昨天和明天没有区别。尽管如此,他们的内心,我这个地府的来客却永远看不清。我不明白这人间的事,有人觉得死了很好,在死去前一刻对着我笑,而有些人却苦苦地活着。

有的时候,阿炳公也会在夜里拉琴。

夜风如水,月光如水,琴声如水,从山林坠入谷底。所有人都站在山谷上向下张望,可是什么也望不到。其实这谷底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片空旷。

我又站在了人间这片荒野上。

人间真寂寞。

5.

我跟二舅说,我想做一次“人”,做一次人世间的小小的英雄,不杀人也不被人杀,不受冻饿之苦,做好事,有人替我鼓掌喝彩。

二舅的大肉手乖巧地握成一团放在肚子上,这个好办。

我说,这次再上去一下,看看人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舅说,咳,娃别想了,玩儿一圈就算了,想多了连鬼都做不明白,是个糊涂鬼。

“咻——”

6.

我还是庞瘸子,不过现在大家叫我庞老师。

这人和人之间表示尊重,都喜欢称呼别人“老师”。这个称呼挺好的,老少咸宜,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都可以用,我以后可以叫我二舅“判官老师”。

我庞瘸子老师是一个小小的英雄,身残志坚。我参加了残疾人骑车环城的比赛,为保护流浪动物的基金会募捐。我以后还要骑着自行车,走遍中国,最终环游世界。

我住的居委会都贴出了大红喜报,“热烈祝贺庞瘸子老师所在街道成为骑车环游世界第一站”。

早上骑了四个小时,我感到有点儿累,停下来休息片刻,去路边的杂货店里买个面包吃。

从杂货店了走出来的时候,我大吃一惊。

我自行车呢?

谁偷我自行车了?

“那什么,听说人间有这么个规矩,自称外国人,被偷走的自行车能找回来。”黑白无常又出现在我的身后,拍了拍我的肩。

(采编:欧阳银华;责编:周拙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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