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父亲在变成一个悲伤沉重的老人。他焦躁不安,烦躁易怒,而又多愁善感,连最喜爱的象棋也不能勾起他想兴趣。一旦有哪个亲人的电话接不通,就开始坐立不安。但我回家,他还是很开心,只因我说了一句想吃鱼,就变魔术一般做了巨大一盆豆花鱼,把酒鬼花生扔进去冒充川菜里的黄豆,倒也风味独特。

父亲和他的电子产品

 

文/鹤子1986

 

 

大概三年前,我放假回家,在书架上发现一副老花镜,随口问道:爸,你花眼了?他斜睨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后来我才意识到,对于一个好强、自负、从来不肯服输的人来说,“花眼”两个字也许刺痛了他——那意味着衰老。

 

父亲是个写字的人。关于他的职业我总是向别人解释,写剧本的。在我们闭塞的小城市里,他与政府周旋,与企业缠绵,写剧本,写小品,写串联词,给各种文化产业项目出谋划策。所及之处,他总是被人称为老师,总被好吃好喝供着,吞云吐雾,谈天说地,倒也有不少官宦商人喜欢他的放浪形骸。但父亲并不满足于写字。他农民出身,练过武术,性情激进,总想着自己创业。贩过树苗,承包过宾馆,开过麻将馆,但因为文人性情,终是不成。眼瞅着在农村的弟弟做生意赚了好几桶金,进城的妹妹炒房租门面生活优裕富足,早年的小跟班都拉来风投开了大店面,父亲还是只能黯然销魂退回去继续爬格子。

 

 

早年他写字,用蓝墨水笔,旧式的草绿方格稿纸,常通宵达旦,灯火通明。写作之时,不容人打扰,凡有人不知天高地厚推门进去,必然遭到恶狠狠的怒目而视。他用有盖儿的画梅兰竹菊的白茶杯冲上一杯浓酽的茉莉花茶,一夜能抽两包浓呛的红盒“大鸡”烟,满室烟雾缭绕,不见人形。

 

我熬夜写东西的基因,也由此继承而来。

 

多年以后,父亲的茶已经从茉莉花升级为大红袍和金骏眉,停产的大鸡烟也换成了蓝盒的“将军”,但写作工具的更新换代,却让他不知所措了。

 

他有了手机,却不会发短信。也有了电脑,却不会打字,始终学不会拼音,更不必说五笔。

 

qq流行的年代,他也曾经热衷于上网聊天,甚至还有一阵子开了博客。但因为不会写字,总要逮别人代劳。有时是我年轻的阿姨,有时是我,有时是侄女。久而久之,大家并不耐烦于当一个打字员,父亲也只能作罢。

 

写稿子,他只能写在稿纸上,再到复印社找打字员誊到电脑里。

 

他曾经吵着要买写字板,但用过几次就甩在了一边。

 

后来,电脑成了父亲下象棋的专用工具。我经过书房,常见一微胖的背影,小山丘陵一般稳固地陷在圈椅里,右手机械地点着鼠标,传来“将”、“马”和象棋游戏寂寥的擦擦声。

 

有一次,我们看着电视,他突然感叹说:老了,很多东西学不会了,很恐惧。

 

我说,这有什么恐惧的,很多人也有很多东西学不会。

 

他说,你不知道,那种被技术阻断了你和某些事物的感觉。你会发现,很多事情成为了你的障碍。

 

我当时觉得苍凉,后来想想,这话着实有着麦克卢汉的境界。

 

再后来,他又不知怎么,开始吵着要买E人E本。

 

我年轻的阿姨很不高兴,说:你买E人E本干什么用呢?那玩意儿那么贵,要5000多块钱。

 

我说是啊,要不买个IPAD,那个也只要3000多。

 

父亲不高兴了,赌气发脾气说:我就要买E人E本!我开会的时候看别人用过,那个可以手写输入!我要用它写东西!

 

后来他终究没有买E人E本,却有人送了他一台。我春天回家时,他高兴地向我显摆,这玩意儿出众的手写功能——你甚至可以选择毛笔、钢笔的粗细不同笔触,还可以在文档里直接修改。

 

我想他大概可以高兴一阵子了。退休以后的父亲不怎么写剧本,倒是搞了本杂志,虽然不挣钱还要自己贴钱,赚点零散稿费,倒也能找点乐子。

 

上个周末我临时决定回家,在通往西站的公车上快乐地给父亲打电话:爸,我晚上12点到站,你来接我噢。

 

他迟疑地说:哦,好。

 

不知为何,语气听起来很疲惫。

 

一下车,看到他伏在出站口的栏杆上,过于宽大的衬衫袖子松松垮垮地挽着,头发花白,脸色发黑。

 

我快步走过去,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说:这两天太累了。你表叔死了。

 

我心里一紧,问,咋死的。

 

他说,医疗事故,猝死。

 

我不再发一言,走在他旁边。这大抵是父亲最疼爱的一个表弟,只有37岁,帅气、贫嘴、能干,在小城市里人脉开阔如鱼得水,却在四分钟内停止了呼吸。

 

这大概是五年里,父亲第三次经历挚友亲人离世之痛。他喃喃念起,某某叔叔,车祸。某某叔叔,淋巴癌。

 

似乎父亲在变成一个悲伤沉重的老人。他焦躁不安,烦躁易怒,而又多愁善感,连最喜爱的象棋也不能勾起他想兴趣。一旦有哪个亲人的电话接不通,就开始坐立不安。但我回家,他还是很开心,只因我说了一句想吃鱼,就变魔术一般做了巨大一盆豆花鱼,把酒鬼花生扔进去冒充川菜里的黄豆,倒也风味独特。

 

只是在我和阿姨兴致勃勃地交流小米手机和HTC哪个更好用的时候,他幽怨地说了一句:你们都用上苹果手机了,我还没有。

 

其实,他不太清楚“苹果手机”和“智能机”的区别,因为他用的是最原始的三星CDMA。

 

 

于是走之前我去给父亲买了一只便宜的国产智能手机,想着他以后可以发短信了,也可以玩玩切水果了。想起4年前他在北京某个地下室宾馆里写一个戏曲剧本,和我去逛官园市场,忽然心血来潮说:没给你买过什么东西,送你只毛绒玩具吧。于是就买了一只25元的白色兔子,面相不甜不媚不可爱,却是很kuso。让我每每看到,也心生囧意。

 

大概,智能手机对于他,就像兔子之于我。

 

我们的人生,就是交替着给对方买玩具。什么都不算晚,也不算迟。

 

 

(采编:金晶;责编:徐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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