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乙 

假设一下,儿时的你犯了事,父亲会说,“你再这样我就揍你。”父亲自然会令你讨厌。

母亲会噙着泪,搂你在怀,爱护有加地说,“宝贝,你这么做对得起妈妈吗?”

一般而言,我们会不假思索地认为母亲慈祥。但是奥威尔提醒我们:谁能说第二种方法不如第一种专制?

严与慈的区别不在于形式/方式,不在于暴力和非暴力,而是有没有权力欲。有些人靠暴力来约束他人,有些人是钻到别人脑子里去指挥。奥威尔说,两类人的信条都相差无几。

众所周知,托尔斯泰是世界级的文豪,莎士比亚的喜剧相信多数人也会喜欢。一个俄国人,一个英国佬,又生不共时,怎么放到一块呢?不是因为两者皆有名,而是托尔斯泰说莎士比亚不配享有那么高的声誉,还写文章(《莎士比亚和戏剧》)专门攻击。

文人相轻,或者一个作家评其他作家,常不按“常理”出牌,像纳博科夫说博尔赫斯的小说太糗不值得一看,伍尔芙说劳伦斯有脱离他底层身份的焦虑。这类言语,一般不用太认真,但因是名家对名家,又常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可成为文章分析的典例。

据托尔斯泰的观点,莎士比亚除了作为一名演员有点技巧外,便毫无优点了,他没有思想,往往偷别人的题材,剧本也多是拼凑而成,题材也缺乏严肃性,写作不够真诚,作品缺乏教寓意义……甚至莎士比亚的声誉也是靠十九世纪一些德国批评家的阴谋操纵的。总之,莎士比亚是一个小丑人物,其作品不值一读。

假如因为爱托氏而恨莎氏,听了托氏之言而放弃莎,那就真是偏听则失信了。

奥威尔不打算同意托翁的说法。他说,说莎士比亚思想缺乏系统性当然是正确的,因为他压根儿就是出于混饭吃的目的,他也不是什么伟大的哲学家;说他没有道德,似不太确切,只是他的道德标准不同于托翁而已;说莎氏靠了德国批评家的阴谋才发紫,那也是胡说八道,因为喜欢莎士比亚的人还有很多普通民众,决不是只有几个书呆子。

莎士比亚三十多个剧本,托氏为何独选《李尔王》作批判的靶子?奥威尔分析说,大概是李尔王的遭遇多与其相似,因而托翁选了这个他可能最不喜欢的剧本来批。

我们知道托尔斯泰有浓厚的宗教信仰,其形象也多是一个老者的慈祥。但是不幸的是,这导致他的“圣人”情结。欲成为“圣人”也不要紧,关键是他要用“圣人”标准来苛求他人。“圣人,至少是托尔斯泰心目中的那种圣人,并不想在人间生活中谋求改善,而是想结束它,用别的来代替它。”然而托氏过去性格乖张,“他不仅以自我为中心,而且生性专横。”他成年后还动不动就揍仆人,常有大意见相左之人的耳光的欲望。后来的托氏觉得应摒弃现实的享乐和欲望。

相反,莎士比亚显然是从人道主义出发:人生虽有伤悲,但仍值得一过。他更侧重现实社会中人的乐趣。所以《李尔王》两重寓意就是:放弃权力就会招致攻击;如果愿意送出土地,就别指望因此得到幸福。

人或多或少都是一个“功利主义者”。原来看《聊斋志异》,记得有一出:一鬼狐喜隐身向路人投瓦片,独不向一清官投掷,一次,它问清官,你是真的有这个志愿还是说是为刻意塑造一个清官形象?美国学者E.O.威尔逊在《论人的天性》一书中论到:“人的利他主义的多数表现,说到底都含有自利的成分,这就使关于人的利他主义的进化理论变得极为复杂。在持久的利他表现形式中,没有哪一种是一望而知属于完全自我毁灭性的。最了不起的英雄在舍命时期都期待引人瞩目的报答,其中也包括相信个人的永生不朽。”

如此说来,身在人间的托翁,也多少不能免“俗”。

奥威尔说,托尔斯泰按上帝旨意执行,抽空世俗享乐和野心,放弃荣华利禄,以为会活得快乐,“但是,如果说他的晚年之中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话,那就是他过得并不快乐。”

托翁的问题不在于他的信仰,因为信仰是个体的事,在对莎士比亚一事上,关键是他的过度情绪表达:无论怎么说,我就是不喜欢莎士比亚,随你们说去吧。

奥威尔说他缺乏宗教徒的容忍和谦恭,甚至有精神恫吓的倾向。所以,“托尔斯泰的性格总是使人感到怀疑,就像甘地的性格一样。”(甘地推行“消极抵抗”,推行素食主义,却易走向极端。在他的清洁精神里,人应当寡欲,他甚至三次不愿遵医嘱让妻儿食荤,而宁愿他们饿死;他的信仰让你在上帝和人之间必选其一,不幸的是大多数人并不热衷于随他去追上帝,所以选择了后者;他强调“消极抵抗”,甚至认为纳粹时期的犹太人应该集体自杀,以引起世界注意,他相信,全世界注意到了,做事才有一点可能。)

这样的反思和反驳,也不是要用一种极端去否定,不是贬低托翁和“圣雄”。

每次读奥威尔,似都有一点新的收获,这个在西班牙内战时期绝不向提裤子的敌人开枪的男人,总能给你的阅读一点刺激。他是在缅甸生活时期“射象”的殖民地警察布莱尔,是二战时期英国广播公司有意思的一个广播员,是到了生命末年还在坚持写作并写出反极权力作的有责任意识的作家。

国内董乐山先生对奥威尔作品持续翻译,按照林贤治的说法,《我为什么写作》一文,可以看作是董先生的夫子借道:反对极权主义,对社会不公的强烈意识。

从《一九八四》到《我为什么写作》,再到这本《英国式谋杀的衰落》,能读出奥威尔令人震颤的思想,他会让你在舒服之中感到不安。顺便一提的是,他的文笔十分精妙,文字活波跳跃,读过其书的读者想必有更深的感受。

二0一二年十月二十七狮子山新村

[奥威尔(George Orwell):《英国式谋杀的衰落》,董乐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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