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堂桌子 

赵敏

(川师历史系本科09级)

回成都的第四天,一直宅在寝室,最远周末到了学校南门,今日更是一步都未踏出了,雨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重新翻看了高尔泰先生的《寻找家园》和杨显惠先生的《夹边沟记事》,连电影(《夹边沟》)也从看了一遍,也算漫日无为的一点有为吧。

在大三的暑期,去一次西安,就好像是历史系给予的一个美丽愿景,至少在大一时是这样认为的。虽说汉长安和盛世大明宫的繁华都已成往昔,不过毕竟是十三朝古都。我们终于在这样一个晚上,搭上这样一辆从成都开往西安的火车。夜晚的火车像是一种逃离,在天黑出发,黎明时将自己带往另一个地方。当我拿起地图,才第一次知道了敦煌的具体位置,已经在甘肃的最北端了,于是一直把路线划到喀什。

在西安的三天半,其实就是一次以见习考察为名的跟团旅行,与大部分的旅行团别无二致,方便而快节奏,一天一条线路,所以虽只有三天多,却差不多走完了所有就近的经典线路,明城墙、大雁塔、半坡、秦始皇陵兵马俑、华清池、乾陵、茂陵、法门寺、博物馆、碑林、张学良公馆……说实话,非常不喜欢这种方式,每天像赶场一样,所以准备在西安的跟团结束后一个人走河西走廊。经河西四郡到敦煌,也是料想敦煌这个名字太出名了,所以反而对其没有寄予多大的期望,到后来真正想去的就只剩夹边沟了。

(七月)五日,终于开始了一个人的出发,从西安到武威,比预期的时间迟了两天(车票的原因),近十一点的火车,大概六点半就到了火车站,候车广场上人来人往,大屏幕上播来播去都是那几段。找了个靠墙的位置,旁边的大叔主动分了几张报纸给我,于是就坐在朱元璋的城墙下,靠着红色木头的墙壁,看手里的书。在一个熟悉的地方想像远方,有诱惑,也有恐惧,而当置身途中时,一切都变得自然而然了,各处的人们都在过着各自的常态生活。旁边的那位大叔起身买了两瓶雪碧,递给我一瓶,心里一惊,火车站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之地,有限的经验就是这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所以丰富的想象力——里面有没有蒙汗药(想得有点多了),大叔是一个内蒙古人,十一点过到包头的火车。于是,我也非常爷们儿地盘腿而坐,两人一边喝雪碧一边杂侃,“西安太热了,还是内蒙古好”“成都这地方不错,生在四川,死在山西啊”“少不入蜀,老不出川嘛!”……其实,跟狮子山的绿茵操场又有多少不同呢?!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一首《凉州词》算不算一个理由?!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对我的吸引力毋宁说是“河西四郡”这样一个历史的遗留印记。当年张骞沿这条路走过,玄奘也走过,后来,斯坦因也走过,还有千万湮没尘埃的边塞将士,把酒剑舞《凉州词》,栏杆拍遍,霜风叹罢《八声甘州》。他们用最传统的方式于此行吟,所以,这条路,走的本不是美景,而是抚摸荒凉。前日,在西安城南大街的繁华街道上,看到盘腿而坐的和尚,安静得让我觉得那是不是只是一尊塑像,任车过人往。一杖一钵,恰似当年的大唐僧人。

虽是旧时边塞之地,城市的构建毕竟相差无几,戈壁滩里有水有植物就是难得的塞上江南,而我是虽未到江南,却已觉弱柳扶风、小桥流水的湖光太柔,精致却软弱无力。有幸福的地方早已有人在那里守卫,或是贤明的君主,或是暴戾的王者,史书中的沧桑业已成为另一种风情。在莫高窟的一棵白杨树下,我在明信片中写道,大漠、飞天、敦煌,其实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究竟是要寻找与都市不一样的风景,还是要找寻湮没在历史中的故事?我来到这儿,也许只是为了感受被大家用伞遮盖起来的西北的阳光,感受遗失的荒凉。旧时的壁画在黑暗的洞窟里供一群群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的人们惊叹、凭吊,在九层楼的标志前留影,待将来的某一天同别人讲起。大泉河在六月的一场洪水之后很快干涸,就在这河边,在一棵榆树下,同龄的小保安告诉我莫高窟前面那座就是三危山,莫高窟正对着三危佛光。昔“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舜归言于帝,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因为西王母和青鸟的故事,一直对三危山颇有好感,大二时还在《青鸟于飞》中写过“我守候在千寻/只为等天那边的北辰/照亮三危山渐暮的黄昏”,虽然那时对这座山完全没有地理的概念。

没有随远道而来的人们一起涌进洞窟,为那些我看不懂的劫后珍宝带去更多的潮湿的氧气。一个人沿大泉河绕了一段,去了莫高窟对面的荒漠,估计是不会有几个游客闲得慌跑那边去的。除了一丛丛骆驼刺和几株干枯的树干,有不少敦煌研究院的墓碑,当时只觉常书鸿、段文杰两位先生名字有些熟悉,回来再看《寻找家园》,似已如此遥远。三危山表层是砾岩结构,寸草不生的岩层,色彩较多,比较像之前在张掖看到的水墨丹霞,一幅沙漠中的水墨画。在荒漠中看去,莫高窟只剩下一线白杨树和标志性的九层楼。

本欲看到荒凉,却偶遇桃源,夹边沟是这样一个意外。故事中的主人公们当年被卡车拉上,颠簸地驰出城外,穿过荒凉的田野和村庄,开向茫茫戈壁。“戈壁的地貌,无非砾石组成的平面,车行几百里,都是那个样。使人困倦,使人丧失时空观念。走了不知多久,冉冉地,戈壁滩变成了盐碱地。荒原上出现了一些淡咖啡色的水洼、白色的碱包和灰绿色的芦苇。偶尔会碰到一株两株低矮的沙枣树,灰不溜秋,和芦苇同色。大戈壁雄浑莽苍的阳刚之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不死不活赖兮兮的味儿。待看到一些耕作过的贫瘠田地时,也就望见了高地上一个四角有岗楼的土围子,孤零零兀立在无边荒原中。映照着晚秋的斜阳,一如中古的城堡。”(高尔泰《寻找家园》,页121)在到达之前想到的也只有这般荒凉的场景了,

此外,就是电影中的窑洞和灰蒙蒙的戈壁滩。我以为会到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以为会看见苍茫的戈壁。五块五的汽车费坐了一个多小时,一路上都是绿野苍苍,在这里,汽车和公交车的作用是一样的,几乎开到了每家的门口,以至于根本就没有终点站。后来在大北河边那片民居前下了车,也许也正是因为下错了地方,所以首先看到的是杏树、白杨树掩映下的西北土房,穿过一小片半荒漠地带,到了大北河边上。视野一下变得非常开阔,蓝天白云、麦浪、向日葵、红柳、芨芨草、芦苇荡、白杨、沙枣树……但闻远方人语,却始终未见一人,如果有所谓的世外桃源,我想,这也许就是了。

这应该是一个极少有外来人员的地方,所以我大概算是一个闯入者。偶然从房门外看见院子里的向日葵已经开了,整片整片的,甚是好看。村里的老人还记得当年的些许场景,而农场已经变成了现在的林场,很多人也不再知道以前这里是“地方国营夹边沟农场”了。荒漠地里,剩下当年建造的窑洞和几间土房,低矮的坟墓,不知还有没有哪一座是为当年堆砌。在车上几次碰到酒泉的年轻人,闲聊之中提到夹边沟,他们都异常惊讶“那里有什么好看的?”终究这些记忆会像那些在戈壁滩里逐渐成长的白杨树一般,成为另一片塞上江南,不会再记得这里在不遥远前尚是一片啃食人性的荒漠。

在敦煌,看到铁门里的鸣沙山,当年的艰辛之地,如今不过是一个热闹的标。斜阳,驼铃,旧时的生活场景,如今却要刻意才能复制。

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站票,从嘉峪关到成都,不过幸运的是一直都有位置坐,和我同坐的有两位羌族的大叔,到清水打工回乡,一位一直分东西给我吃,另一位较沉默,有一句话却印象深刻——“家是牢房”。他有一些关于少数民族集中安置的看法:藏羌等少数民族本是游牧为主,一直迁徙,没有家的概念,现在被集中安置,硬有了一个家的意识,一年中就算迁徙四五次,不管走多远,都要回来,几代后,便固定了,其实不过是一种驯化。

在途中,相遇,然后说着“再见”分别,说着以后要到各自所在的地方,不过也许之后我们都不会再见,像很多小说里那些煽情的桥段,一转身,就是一辈子。不过却也真的不要紧了。遇见过的人,希望一切安好!

是旅行吗?然后回到原处,和大家侃侃风景,侃侃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从来就不觉得走过多少地方,看过多少风景有多重要,如果只是调剂生活,现在所待的地方就是最好的,远方不过是一种猎奇,一时刺激。如果出走是以打破陈规的生活为目的,限定了生活的平淡庸碌,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2012.7.17

原文刊发于天堂桌子丛刊2012年第二辑:http://ishare.iask.sina.com.cn/f/3380922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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