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7日,法国总统奥朗德在一份官方公报中宣布,“1961年10月17日,一些争取独立权利的阿尔及利亚人在血腥镇压中被打死”,“(法兰西)共和国明确地承认这些事实。悲剧发生51周年之际,我对受害者之纪念表达敬意。”

奥朗德的这一声明,使他成为法国历史上第一位为这一事件公开平反的共和国总统。然而,法国政界在这一问题上还远远没有达成共识。属于右派阵营的前总理菲永和 “人民运动联盟”主席雅各布都对此表示异议,后者更指此举“难以忍受”,因为它“质疑共和国警察以及整个共和国本身”。

在报道此事时,一些文章言简意赅地回顾称,当年阿尔及利亚人集会示威,遭法国警察镇压,伤亡惨重,甚至被抛尸塞纳河。听上去,它和1989年6月3日夜到6月4日凌晨的天安门事件如此相像。那么,1961年10月17日,一个看上去不起眼的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1961年的法国,仍然深陷在阿尔及利亚战争(1954-1962)的泥潭中,但也在和反抗力量进行谈判,力图早日脱身。与此同时,在多年民族交往之后,法国本土也有为数众多的阿尔及利亚移民,1961年时,巴黎及其周边城镇的阿尔及利亚移民已经达到了15万人,全国范围达到30万人规模。但他们仍然和母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大部分人立场倾向于支持独立。

1957年后,阿尔及利亚主要的反抗力量——“全国解放阵线”(FLN)的立场趋于激进,开始采取恐怖手段,同时试图在法国本土开辟“第二条战线”、制造恐慌气氛、牵制法国军警,减轻阿尔及利亚国内的压力。1958年后,“全国解放阵线”在全法境内针对重要目标进行袭击和破坏,而法国警方也针锋相对地特别组建了三支FPA部队,主要由认同法国的阿尔及利亚人组成,这些知根知底的“阿奸”(Harkis)警察往往滥施暴力,也由此成为反抗力量的眼中钉,后者试图实施“定点清除”,并逐渐扩大到一切警务人员。

进入1961年后,针对警察的袭击活动骤然增加。反抗分子采取小组行动方式,针对上下班途中落单的警察进行袭击。前十个月,共有22名警察遇害、76名警察受伤,这在警察群体中激起了极大的不安全感和复仇心。巴黎警察局长声称对袭击要“十倍偿还”,并扩大警员反击的权限,这更加刺激了警察暴力的滥用,监视和拷打嫌犯成为家常便饭。双方以牙还牙,矛盾日趋激化。

为控制局势,巴黎警方于10月5日宣布了仅针对阿尔及利亚人的宵禁令(couvre-feu),要求后者“节制”外出——“特别是晚八点半到晨五点半之间”;阿尔及利亚社区的酒馆必须晚七点关门歇业。同时,针对反抗者三五成群的特点,宵禁令要求不得集体外出。

宵禁令仅仅针对阿尔及利亚人,因此遭到共产党和工会等左派的抗议,但它的确有效阻碍了反抗活动,因此“全国解放阵线”法国支部也酝酿抗议示威。根据一位组织者的计划,他们准备17日晚间发动大规模示威,18日咖啡馆、商铺和旅馆罢市,19日组织妇女儿童到警察局示威。

作为第一步,17日的活动被定性为“抵制种族主义宵禁令”的和平示威,参与者被要求严禁携带任何武器。但是,在阿尔及利亚人内部,这一示威却绝非自愿,“全国解放阵线”施加压力要求人人上街,否则日后会遭到清算。因此,17日的和平示威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反应阿尔及利亚移民的真实意愿,也是一个令人疑惑的问题。

为表达对宵禁令的蔑视,示威被特意安排在晚间。八点半之后,大约两万到三万名示威者或徒步、或乘各种交通工具,从四面八方向巴黎市中心聚集。一支约万人的队伍在巴黎西北的柰伊桥附近被阻拦,在示威者试图冲破路障时,心理高度紧张的警察(有谣言称其他地方已经有多名警察死于骚乱)向人群开枪(另有研究者称也有反抗分子开枪制造混乱)。但确切无疑的是,在巴黎西北的多座桥上,都发生了示威者落水的惨剧。

与此同时,也有众多示威者到达了共和国广场等预定的市区内示威地点,并以相对较好的秩序向歌剧院行进。但当游行队伍到达Rex电影院门前时,警察也向人群开了枪,造成暴力和流血事件,其混乱程度和柰伊桥相仿:满地碎玻璃、跑丢的鞋、血泊遍布,人行道上伤者累累……在圣米歇尔大街上,警察围殴示威者。为躲避追打,一些示威者被迫从桥上跳入塞纳河。还有更多示威者被推上客车,强制遣送到体育馆等临时收容所。

镇压次日(18日),一些阿尔及利亚商铺发起罢市,但许多店主被逮捕,警方强令商店正常营业。一些地区继续发生枪击事件。妇女和儿童示威被推迟到20日,但遭到警方的强力阻拦,许多示威者被强行带到收容所,然后用大客车分批遣送回住处。

10月17日之夜,究竟有多少人伤亡?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明确数字。法国警方最初只承认有两人死亡,但显然难以服众。在后来的研究中,死亡人数也是争议最大的部分。统计数字从三五十人到近四百人不等。同样,这场悲剧能否称为一场“屠杀”(massacre),也是挑起情感冲动的焦点,有著作直接以《巴黎屠杀》为题目,但有更多学者认为,考虑到被普遍接受的死亡数字(三十到五十人),以及事件的突发性和孤立性,用“屠杀”来形容未免言过其实。奥朗德在官方公报中,也小心翼翼地用“血腥镇压”而非“屠杀”来定性。

某种程度上说,10月17日之夜的确是法国现代史上的一个禁忌,但并不是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区。巴黎市议会曾经质询警察局长,法国国民议会(下院)和参议院(上院)都曾经有议员对此事发表评论。左右派各种报章也不乏相关报道。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陆续出现了多部研究著作。1998年,一位作者撰文称开枪命令是当时警察局长下达的,而这位局长因此将文章作者告上法庭。这个苦涩的花絮表明,这一夜,仍然是法国社会中的隐痛。

但耐人寻味的是,时任法国总统的戴高乐却始终对此事几乎不置一词,在他之后的历任法国总统也始终保持缄默。而2001年10月17日,即事发40周年之际,巴黎市长、社会党人德拉诺埃在当年事发地之一——圣米歇尔大桥上为纪念铜牌揭幕,开启了官方“正名”的第一步。十多年之后,他的社会党同僚奥朗德终于完成了中央政府的承认。

无论是10月17日之夜,还是6月3日之夜,这两个时刻在法中两国的历史脉络中,都是独一无二的。从表面上看,示威、枪击、横死、逮捕,构成了两场悲剧的共同之处,但法国的10月17日之夜,是从一个近代殖民帝国向现代宪政国家转型中的遗留阵痛。这场痛楚,即便没有被划为禁区,也冷落了二十年才有人正面研究,五十年后才得到官方正式承认;而中国的阵痛还在禁区之内,不能自由言说。如何走出历史悲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另一方面,阿尔及利亚族群之于法国,一如蒙藏族群之于中国。为历史事件平反和弥合,本身已经是大问题;而如何形成政治智慧,防止族群撕裂和暴力升级,避免重蹈当年法国覆辙,对中国而言则是更大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法国10月17日之夜的前因后果,提供的启示不仅在于如何化解“六四”式的历史伤痕,更在于警示如何解决“七五”式的深层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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