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投書《朝日新聞》說:「領土主權引發的狂熱好像是喝劣酒,很容易讓人腦充血,說話變大聲,行動變粗暴,論理也變得單純化。」(AFP)

 

文/陳希我

尊敬的村上先生:
看到了您在《朝日新聞》上的文章,我感覺複雜。想說什麼,又說不好。直到現在才勉強理出個頭緒來。這種情形,也許恰如您所說的喝了劣質酒吧!

您對中國下架日本作家書籍的事,雖然不肯表態,但意見已現。我很有同感。有人說,作家村上春樹愈來愈關心政治了,言語之間帶着的是否定,但我不這麼認為。今年年初倫敦筆會,在英國筆會和言論自由中心舉辦的活動上,主持人問我作家與政治的關係,她說:「在英國,作家可以不關心政治,而關心政治會成為更好的作家。」我答:「在中國,不關心政治的是偽作家,關心政治的才是真作家,中國作家還沒有漠視政治的奢侈,這是民主國家和非民主國家的區別。」我想,在民主國家日本,您是朝着成為「更好的作家」方向走的。作為中國作家,我也渴望有朝一日可以在不需要談政治的環境下談政治。

在中國,政治無處不在。中國不是任何大國,只是政治大國。比如GDP,也是政治之下的GDP。而又因為有了GDP,中國的政治才更加專制起來。這也如同您所說的喝劣質酒的狀況吧?這些年來,中國政府變得愈來愈難以跟世界對話了。上世紀80年代,他們還覺得必須融入世界,雖然用了「中國特色」這塊遮羞布,但這些年他們喜歡說:「西方對中國指手劃腳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這底氣從何而來?就因為有錢了!這種揚眉吐氣也出現在民眾身上,雖然他們並沒有多少錢。上世紀80年代,中國人對發達國家基本是有共識的:學習。那時日本還是中國的最好榜樣。這些年,我們常聽到的卻是「別以為外國什麼都好!」

這種變化是微妙的,也是深刻的。所以此次「反日」遊行,民眾是否受中國官方政治的主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民眾自己的情緒。

當然,這種情緒也可以是反官方政治的。據說某個城市抓了40多個遊行中的「打砸搶」分子,而問到釣魚島,有17個人不知道在哪裏,被傳為笑話。但我覺得沒什麼可笑的。那些上街「打砸搶」的,未必都是只對日不滿,他們也對國內現實不滿,釣魚島只是他們的舞台。當今中國社會充滿了暴戾之氣,這種戾氣可以是為國家,也可以是為個人,或者明確說是因為不能操國家之心而實行的個人暴動。此次遊行,發洩的目標固然是日本,但也是中國政府。此次中國政府企圖利用民眾「反日」,但他們更怕引火焚身。實際情況是,希望通過「釣魚島事件」來推動中國民主化進程的大有人在。老實說,我也在其中。在一個政治不民主的國家,所有的問題都是政治問題,因為政治就是生存;在一個腐敗的國家,所有的外政都是內政。

按中國學者朱學勤先生分析,世界大國崛起一般可分為三種模式:英美模式、法俄模式、德日模式。中國「崛起」是兼具後兩種模式的。「德日模式」是長期受壓制的民族的「崛起模式」。整個中國近現代史,都是衰敗中國力圖「崛起」的歷史。這種「崛起」是依賴於專制制度的,這也是中國現政權所強調的他們制度存在的合理性。此次「釣魚島事件」,不知您是否發現,公共知識分子基本失語。也許正像有人對我說的,必須先有國,然後才談得上國是否屬於民。「崛起」對長期被壓迫的國家是絕對的硬道理。作為日本人,您很清楚日本當年怎樣「崛起」的,所以您也應該明白中日這麼兩個地緣接近,利益相食的國家,和平基本是不可能的。對中、日、韓三國,您美好地看到了「圈」,我看到了「圈裏鬥」。固然都想着「共榮」,但誰都想做這個「大東亞共榮圈」的霸主。

那麼也許應該把希望寄託在文化上?我注意到您提出的是「東亞文化圈」。文化是超然的,「雖然我們語言不同,卻同為擁有同樣感情和感動的人類」。但我仍然很懷疑這種「同」。作為文化使者的知識分子可以超然嗎?他們即使可以超然於國家,也難以超然於理想。這就要談到「法俄模式」,這模式就是革命。法蘭西知識分子和俄羅斯知識分子,他們屬於各自的國家,甚至有時還互為敵國,但他們把革命薪火相傳了。知識分子是天生的「左派」,知識分子該死地極容易被捲入革命。此次反日遊行,政府號召「理性愛國」,一些怯弱文化人特別贊成,他們的苟且有了正當的理由了,既能聽政府話,又能有正當的理由,多好!可見「理性」是個什麼東西。

在日本對外侵略的年代,相當多的日本作家成了「筆部隊」成員,連「冷豔文人」川端康成也難以超然脫身,在日軍佔領新加坡之時也亢奮了。難道滿腹經綸沒有告訴他們是非曲直嗎?有,但更告訴他們民族屬性和他們理想。中國文化傳統使得中國知識份子更難超越國家與政治。那麼,如何做到「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對別國文化保持尊重」?老實說,對民主制度下的日本知識分子,我也是很懷疑的。其實,從您謹慎的措辭中,也可以隱約覺察到難以避免的「日本立場」。

我曾經在日本待了許多年,我現在教的是日本文學,我最喜歡的作家是日本作家,我不遺餘力寫關於日本的文章,做關於日本的演講,我被罵為「漢奸」,被密告到某部門,我的住處被搔擾,還有人警告我的導師跟我劃清界限,否則我挨揍,我的導師也不能倖免。如此的我,捫心自問,如果中日戰爭爆發,我是否應該站在「卵的一邊」?記得您曾經演講說要站在「卵的一邊」。當戰局開始,祖國就會自然被理解成是「卵的一邊」,即正義的一邊。我不能肯定我的選擇,我對人絕望,對自己也絕望。我因此也不寄希望於他人來拯救了,特別是日本。我還記得23年前中國那場舉世震驚的國殤,當時我在日本,日本政府並沒有對中國民主運動伸出救援之手。在世界各民主國家中,日本對中國是最缺乏民主道義的。至於日本的知識人,對中國人的苦難又有多少發聲?大江健三郎貌似發聲了,但發的是什麼聲?不過是貶日本政府而誇中國現政權罷了。

所以寫這封信,是表達一個中國作家的迷惘。我們都喝着劣質的酒,我們都處在醉態,所以歸根結底,溝通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日本所以還沒有下架中國的書,當然是因為日本空氣比中國清明。還因為在日本,下架中國的書無關痛癢。古籍除外,日本人已經把中國古籍看成是他自己的了。中日兩國猶如一根毒藤上的兩顆毒瓜,所謂靈魂交流,不過是同床異夢。當然我仍然是堅定的理想主義者,我也希望能用自我清醒、自我批判,聯絡起文化交流的動脈。但那是很悲壯的努力,不是「千萬不要採取什麼報復舉動」就可以解決的。

說起悲壯,我想起小時候讀過的課文:1958年,此岸的共產黨軍隊和彼岸的國民黨軍隊為爭奪金門島激戰,此岸幾個少年發現軍用電話線被敵方炮火炸斷五米之遠,他們手把手,用自己的身體連接起電話線。後來當事人回憶:「當電流通過每個人的身體時,大家都感覺一陣發麻,身子有些抽搐,腦子裏嗡嗡作響,但我們還是緊緊咬着牙堅持着。」他們悲壯地聯絡起的是戰爭的動脈。我們是否可以努力聯絡起和平的動脈?他們的行為是來自那時代劣質教育的醉態,我們能否從「劣質酒缸」中掙脫出來?

希望能夠。

中國作家陳希我

2012年此國之國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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