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写过甜蜜的诗,一辈子没有写过,一行都没有写,但是我所有的诗都是想得到一滴蜜。我在我的一首诗里写过:‘如果尝到一滴蜜,我就可以死去’。我一辈子都在追求那一滴蜜。”

去拜访牛汉先生的那天,下雨。进门后,高大魁梧的老先生很热情地同我握手。房间里有一张简易的单人床,除了窗户,三面墙上都是高到房顶的书架,满满的都是书。

牛汉今年83岁,一生饱经磨难,1955年因为胡风事件入狱一年,直到1980年才平反。相濡以沫60年的老伴去年11月刚刚去世。找一位痛失爱侣才一年的老人谈幸福,是不是有些残忍?

但是,在和他的交谈中,我才知道,现在的牛汉,不是孤苦伶仃,而是自由自在。他的乐观和坚忍给我很深的印象。他说:我没有写过甜蜜的诗,一辈子没有写过,一行都没有写,但是我所有的诗都是想得到一滴蜜。

你知道吗?我1955年被捕,反革命帽子戴了25年,没有公民权,更没有发表作品的权利;不断地劳动改造,在单位里也干干编辑,一搞运动就叫你抄卡片去。然后到农村去劳动,一劳动就两年、三年。一到过节,就把我们轰到八达岭去干活……那个时代非常可笑,非常荒谬,更谈不上幸福。

有人说,牛汉你一生经历这么多大灾大难,你有幸福吗?其实幸福不是一个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清楚的词语。就像是诗一样,各有各的理解,各有各的追求。你说我如果没有幸福,我活着一辈子是为了什么?

大概一个悲痛的人,一个经历了这么多误解、歪曲、迫害和打击的人,真正经历过大灾大难的人,最能理解幸福。真正的幸福不是空洞的,不是现实的享受。幸福是发自内心的精神追求,是一种理想的境界。

我这一辈子,遭受了多少苦难:流亡,饥饿,受迫害,被捕,监禁,坐牢,受审判,劳动改造,什么重活都干过……要让我谈苦难太容易了,我的诗里都有,血泪,愤怒,控诉……但是,之所以我没有向苦难低头,没有溃退,没有逃亡,没有堕落,没有投降,没有背叛自己的良心,没有背叛人文精神,没有背叛诗。是因为我相信一定有一种更高尚的,超脱一切现实规范、一切利益计较的人文境界、人文精神,值得我去追求。这本身就是幸福的一部分,你说它是幸福也可以。

在我看来,幸福就是这样不断地追求、发现、突破、再追求的过程。为了诗,为了文学,我可以付出一切。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没有放弃诗,没有停止文学创作。在老诗人当中,有第二次创作高潮的,我算是一个。

只有独立的自由的人才能有真正的幸福。很多人,像丁玲、何其芳、贺敬之,他们并不是像宣传的那样,他们其实内心很矛盾,很痛苦。我活得很自在,清清白白的,像个人。我不敢说自己已经达到自由的状态,还是不知不觉地受到社会上一些东西的规范,很难完全突破。但是这就算不错了,比起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要好多了。

艾青逝世十周年的纪念会,他们请我去。我跟艾青交情很深,我一直把他当作老师一样敬重,但是我没有去。因为我知道有些人会去,他们会在那里讲空话、废话,所以我不愿意去。我不愿被纳入现实的规范,那个套子我不愿意钻进去。我愿意干我就干,不愿意干的事情没有人能强迫我。

我现在的生活挺好的,闲人一个,粗茶淡饭,饭后无事看看书,看看电视,出去散散步,有时候跟年轻人谈谈心。生活很安静,这个房子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在北京这么吵闹,这么不平静的一个城市,能有一个安安静静的角落,坐在这里谈心,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这是过去所没有的。二三十年前根本不可能,十年前也不太可能。现在我的人生到达了这样一个开阔、自在的境界,可以谈自己的心里话,真话,把心中的疙瘩、块垒吐出来,本身是一种舒畅的感觉,你说是幸福也可以。

我没有写过甜蜜的诗,一辈子没有写过,一行都没有写,但是我所有的诗都是想得到一滴蜜。我在我的一首诗里写过:“如果尝到一滴蜜,我就可以死去”。我一辈子都在追求那一滴蜜。

写诗、做人,为了保护自己作为人的尊严,保护自己纯洁的心灵,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承受了很多的痛苦。现在从痛苦中榨出一点甜蜜来了。

 

本文由牛汉口述,李英强整理。

牛汉,诗人,曾任《中国》执行副主编和《新文学史料》主编。现任中国作协全国名誉委员,中国诗歌协会副会长。

 

(李英强:全职NGO从业者,立人图书馆总干事。牛汉,曾任《中国》执行副主编和《新文学史料》主编,现为中国作协全国名誉委员,中国诗歌协会副会长。原文链接:https://cochina.org/?p=78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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