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有二百多个座位的小剧场，舞台被头顶的灯光照得雪亮，在观众起立鼓掌的时候，很少有人注意，剧场顶棚上还悬挂着一 个半球型的摄像头。黑洞洞的镜头后，是文化管理部门的远程监控。小剧场正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
安装摄像头
2012年的情人节，话剧《北京我爱你》在朝阳9剧场首演成功。演出结束后，在舞台追光和观众的热切目光中，主创人员站 在舞台上连连鞠躬，享受着鲜花和掌声。十几天后，这部话剧的命运却开始急转直下。
一封匿名信送到了北京市有关领导的手里。信中称：话剧《北京我爱你》低俗，不道德，提倡早恋，满嘴京骂。
话剧《北京我爱你》由五段发生在地铁中的故事组成。杨亚洲执导的故事《女孩儿》，因讲述高中生堕胎而被批评为提倡早 恋。在地铁遭遇色狼的故事《痴女痴汉》被评为低俗、不道德，而由歌手子曰秋野执导的故事则被评为“满嘴京骂”。
3月中旬，北京市文化局召开了一次针对小剧场话剧圈的“小剧场 文化整顿”会议。先锋剧场、蜂巢剧场等小剧场方以及有 话剧演出的文化公司参加了会议。在这次会议上，《北京我爱你》被点名批评，随后有一批剧目被要求整改。也就是在这次 会议上，北京市文化局称：将在小剧场安装摄像头，预防话剧演出和报批剧本不一致。而这次会议，仅仅是个开始。
2012年9月初，“繁星戏剧村”的剧场工作人员向《中国周刊》记者证实，“剧场在两三个月前，已经安装了摄像头，为了 方便文化局的统一管理。”这名工作人员说，并没有提醒剧组这里安装了摄像头，“不用提醒，大家都比较明白。”
某剧场的经理向《中国周刊》记者讲述了安装摄像头的经过。身为 剧场经理，经常要到文化部门开会、拿批文。大约三个月 前，某区文委通知本区各小剧场到区文化馆九剧场开“设备会议”。也就是在这次会议上，区文委通知各剧场，将在小剧场 安装摄像头。安装费用由市文化局负责，剧场方只需要提供电力能源以及宽带设备，并由文化局负责日常维护。这名经理说 ：“文化局跟我们说，不要给他们添麻烦。剧场方和剧组不一样，如果不安装，很麻烦。”
一个月后，歌华有线来了两名工作人员，到剧场里安上了圆圆的摄像头。设备调试运行后，剧场要跟文化局签一个协议，文 化局便可以通过摄像头对剧场演出进行远程监控了。“其实我们也不情愿安装，（可是）有想法也不能有，是政策，没办法 。”该剧场经理无奈地说。
该剧场所在的区文委执法队的工作人员，也证实了向剧场安装摄像 头之事，具体由审批管理科负责。 区文委执法队审批管 理科科长说：“安装摄像头是北京市重点工程。从今年年中开始，目前还处于安装、调试阶段。怎么运行、谁来负责还没有 最终确定。”记者询问为何安装摄像头时，科长称：“这是北京市文化局布置给审批科的任务。”
一位投资话剧的文化公司总监对《中国周刊》记者说：“戏剧是活的，每天都在调整，因为调整而出现了不确定性。装了摄 像头以后，就没办法耍小聪明了。这就像相声，不让它现挂。”
“零容忍”
尽管小剧场安装摄像头的“重点工程”很低调，这个消息还是在话 剧圈里不胫而走。话剧《驴得水》的编剧、导演周申曾经 在设计海报时写了两句话：“一切知识分子都是纸老虎；把摄像头装到田间地头去。”后来，周申想了想，除了话剧圈的人 ，观众并不了解安装摄像头这件事情，才把后一句删掉了。
因为在文化部门有朋友，周申知道小剧场要安装摄像头的事情，甚至早于《北京我爱你》被点名批评。“只不过《北京我爱 你》比较倒霉，有杨亚洲、张亚东等名人，被抓了典型。”
今年4月，周申的话剧《驴得水》进入实际操作阶段。《驴得水》 的剧本缘起于周申听来的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人曾去甘肃 支教，当地缺水，学校便养了一头驴挑水。可大家都不愿意出养驴的钱，于是校长便将这头驴虚报成了一位名叫吕得水的民 办教师，用“吕得水老师”的工资来养驴。当上级领导来检查，要见这位吕得水的时候，大家只能编造各种借口搪塞。
经过两周时间的讨论，剧本大纲完成了。此时，周申的话剧需要向文化局报批剧本。《驴得水》的剧名首先受到质疑。
跑文化局的工作人员给周申打电话：“周导，名字通不过。说不明白《驴得水》是什么意思。”周申很诧异，问：“那怎么 办？”工作人员提醒：“可能改名叫什么村的驴得水会好一些。”周申有些不耐烦地说：“那你随便写哪个村吧。”
结果，正式审批下来的名字叫做《东莫村的驴得水》。
很多人问周申，这个名字和韩国电影《欢迎来到东莫村》有什么关系？周申不得不一遍一遍地解释，“真的没关系，只是我 们工作人员随便起了个名字。”在宣传海报上，周申特意将“东莫村的”几个字的字体变小，他希望有一天这部话剧的名字 只叫《驴得水》。
6月20日，《驴得水》首演。这一天，剧组运作团队请来了文化 部门的领导以及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周申说：“这叫保驾 护航。”演出中，当说到“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休假式治疗”这样的台词时，周申特意观察了领导们的反应。 “我看他们比别人笑得还高兴呢。”演出结束后，这部话剧得到了领导和艺术家们的一致肯定。
演出没几天，文化执法队的人通知，《驴得水》有问题，必须停演。剧组方向执法队沟通：“你们领导都看过，说这部剧很 好。”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审查的标准是什么。”周申疑惑地说。
但周申还是对剧本做了一些改动。在第一轮演出中，剧中的铁匠以及铁匠媳妇手里拿着斧子和榔头两件 农具，在空中交叉， 摆了一个造型。改动后，这两件农具摆在了地上，不再拿在手里。“是一些老艺术家出于对后辈的关心，向我建议的。说， 这跟情节没有特别大的关系，不要哗众取宠。”
8月28日至9月2日，周申在先锋剧场再次加演《驴得水》时， 先锋剧场已经安装上了摄像头。周申没有刻意寻找摄像头到底 安装在了哪里，“就算没有摄像头，文化局也经常有人下来暗访。”有人提醒周申，文化执法队来暗访的时候，把一些敏感 的情节去掉，免得惹麻烦。话剧制作人也提醒周申，“现在对小剧场话剧是严格监管，零容忍。”那天，周申在剧场第一次 发了火，还摔了东西：“我不改，我坚决不改，让我改，我就把钱退给你，我不排了！”
与周申不同，一位参加国际青年戏剧节演出的话剧导演，每天都要 坐在剧场里改剧本：不能有脏词、不能有色情、暴力，不 能有敏感词汇。“我们也听说了安装摄像头的事儿。有位演员是中国杂技团的，前几天上边开会，说监管更严格了，装了摄 像头，让大家都注意点。现在录下来会有证据了。”
听到安装了摄像头，这位话剧导演并没有感到惊讶。“安装摄像头一点也不意外。更多是一种震慑作用。其实不用安装我们 也会自我避免。平时文化部门到现场巡视，发现问题便让停演，这些人要演出要吃饭，如果被盯上了，还有活路吗？干嘛呀 ！”
他表示了对小剧场话剧的担忧。“国外小剧场话剧是先锋性的、反映人内心的情感、反映社会问题。现在政治不能说、社会 问题不能说、敏感话题不能说，性也不能说。只剩下家长里短，跟电视剧越来越像了。”
看过《驴得水》后，一位观众在宽度网上的剧评中写道：“这样的戏必须早看，你懂的。好戏是稀缺资源，看一场是一场， 看一场少一场。”
面对《中国周刊》记者，《驴得水》的导演周申敲了敲自己的烟斗，“我是个异类，但以审查为荣的人同样不正常。保驾护 航也不正常。你说，艺术需要监管吗？”
© 鬼怪式 for 新闻理想档案馆, 2012/10/21. | Permalink |光荣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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