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

舩越南为纽约时报中文网撰稿 2012年11月06日

“同学们对钓鱼岛问题有什么看法?请用“历来是”这个句型来回答。” 当时,我正在清华大学上那天的最后一节课,昏昏欲睡而且脑子不清醒,但中文老师的这一句话立即让我清醒起来。 一个同学回答说:“因为日本和中国都认为,有资料证明钓鱼岛历来是属于自己的国家,这个领土问题应该由联合国大会解决。即使日本侵犯了中国的主权,中国人也不应该以暴力行为来报复。”而我当时一言未发。

钓鱼岛问题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它是一个一直影响着中日关系发展的敏感问题,为什么我的老师现在突然提到这个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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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g Han Guan/Associated Press

反日游行时期,北京一家日本餐馆的老板在餐馆前挂上大幅中国国旗。

下课后,我打开了我的电脑,看到了我去年的中文老师发来一封电子邮件:

“小南:我记得你要在清华半年,对吧?在这段非常时期,多保重自己吧。我相信,如果需要,老师们也会帮助你和其他的日本同学的。如果有看起来不友好的人问你是不是日本人,你可以告诉他们你是韩国人。”

我发现,我的收件箱里还有许多类似的信件。我父母告诉我,他们在电视上看到了中国爆发反日活动的新闻。中国的情势似乎有些不妙,我是否还应该继续留在北京呢?我的一个正在航空公司工作的美国朋友甚至说,如果目前的局势急剧恶化,但我买不到离开中国的飞机票的话,他可以替我买票。

读过这些信件之后,我开始在网上搜索关于钓鱼岛的新闻。那时我才发现,所谓的钓鱼岛“国有化”激发了许多中国人潜在的反日情绪,因此在中国各地发生了种种反日示威活动,甚至出现了暴力行为。在北京,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在日本大使馆周围进行示威游行,有的人还扛着毛主席画像。在西安,许多日系车被砸得面目全非,青岛有人甚至放火焚烧了松下公司的工厂。

这些新闻使我感到无能为力,同时,也使我感到困惑。我知道这些事情发生了,而且还在继续。但因为没有亲眼看到这些抗日活动,我还是有些疑惑:这些暴力活动难道就发生在我生活的城市吗?钓鱼岛问题只是一个重新被激化的老问题吗?中日政府之间的矛盾会影响到我个人的生活吗?

之后,我听到了一个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故事。一天晚上,一个日本女人独自走在朝阳区的一条路上时,忽然有一个中国男人问她是哪里人。那个日本女人感觉到了危险,所以她说了谎,说自己是韩国人。听到她的回答,那个中国男人说:“好,如果你是日本人,我会杀死你的。”

以前,我经常自己打车去朝阳区。跟故事里的日本女人一样,我也习惯在晚上独自走路,而且每次出租车司机问我是否是日本人时,我都回答说:是。听到这个故事之后,我打了个寒颤:如果我处于那个日本女人当时的情境下,我会被杀死吗?而现在我还活着,这就是幸免于难吗?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难以保证,这一点我也了解。但是,听到这个故事之后,我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全了。每次陌生人问我是哪里人时,我都会回答“我是美国人”或者“我是韩国人”。因为害怕面临跟故事里的日本人一样的情况,我也不敢再去朝阳区了。连我常去的理发店我都不敢去了,因为那里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我是日本人。

我自己也认为这种反应或许太过分了。我认识的中国人都认为上述暴力行为不但不能使钓鱼岛问题得以解决,反而还会使中日关系恶化。虽然我知道这些中国人不会伤害我,但我仍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恐惧感。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在犹豫了好几个星期之后,我终于鼓足勇气去了我常去的理发店。到了店外,我心里还是有点忐忑。我徘徊了很久,因为我很担心那里的理发师会举着电吹风把我赶出去。但最后,我还是战战兢兢地推开了门。

我一进到店里,理发师就说:“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来!”他这个举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我以前确实是在以偏概全。我绝对不应该因为一部分中国人的行为而改变我对所有中国人的态度。在我的想法悄然改变的同时,我的理发师仍像以前一样,唱着歌给我剪起了头发。

又过了两个星期,我在我的中文培训班进行了演讲,讲的就是这篇文章开头写的内容。开始演讲的时候,我还保持着冷静。但讲到那个日本女人的故事时,我看到我的美国同学睁大了眼睛,摇着头以口形表示“No”。

一看到他的表情,我的头脑中立刻响起了警报。我喉咙发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有几秒钟不能呼吸。随后我忽然想起:我面前的老师们就是中国人。

他们在想什么?我得罪他们了吗?我的老师们突然变得像陌生人似的,我大脑一片空白。我尽快做完了演讲,讲完以后就跑了出去。到了外面,我紧张的情绪终于得以缓解。

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准备回教室时,我看到一个中国人迟疑地走近我。到了我面前,他也像我一样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对我说:“七十年代,邓小平访问日本时,日本人对他非常友好。日本人跟我们中国人分享了知识,帮助我们开发基础设施,发展经济。现在,中日政府之间有许多矛盾,但你不要担心。We are not politicians; we are people (我们不是政客,我们只是人)。”

十月中旬,我准备乘火车去丹东旅游。从家里坐出租车去北京站时,刚上车时我一直保持沉默。但过了一会儿,出租车司机开始主动地跟我说话。“今天是我的生日。在家里我有一个年龄跟你差不多的女儿等着给我过生日呢。”他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地说。他快乐的情绪也感染了我。我回答:“太好了,祝您生日快乐!”

司机打破了僵局之后,我们开始聊天。他告诉我,他对白糖过敏,所以他过生日时不吃蛋糕而吃水果。我告诉他会去丹东看一看朝鲜时,他警告我说,那里比北京冷得多,一定要好好保暖。他友好的态度慢慢地解除了我心里的戒备。

最后,他问我是哪里人。我犹豫了一下:我应不应该如实回答?我从他的声音察觉不到任何危险的信号,很明显他只是因为好奇而问我的。所以,最后我告诉他,我是日本人。“你一定要小心,那里肯定比北京还危险。你在那里最好不要说日语。”

他的话感动了我。我只是一个陌生的乘客,但他很关心我的安全,好像他是我的父亲似的。“谢谢师傅,我很感激您的关心。”“没事,慢走啊。”然后,他便开车离开了。

在火车上,听着音乐,看着周围聊天的人,我觉得很安静。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我们都是一样的。

舩越南是生活在北京的日本留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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