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垃圾箱,装有一半垃圾。83岁的拾荒老人孙庆英拣出两个矿泉水瓶。第二个垃圾箱,没什么可挑拣。第三个垃圾箱,盖子是合上的。老人用小锄头打开盖子,一股热气扑面扑来。

垃圾桶里没有垃圾,却有五个孩子,整齐地躺着,一个抱着一个,“像是睡着了”。孩子们身旁有一些燃烧过的枯木,一个破砂锅,冒出淡蓝色的烟。老人用锄头挨个碰孩子们的小手,没有反应。她大叫,“死了人了!”附近的居民纷纷围了过来。

Li Yuanlong/Associated Press

11月16日,贵州毕节,五个男孩死在这个大垃圾箱里。

有人报了警。法医到来后确认,五名孩子均已死亡。这个绿底白盖的垃圾箱,从孩子们临时的家,变成他们的“棺材”,直接被运走。

这是11月16日早上8时30分的贵州省毕节市。阴冷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去,五个孩子被发现死在流仓桥街道办事处附近的垃圾箱里。

事后,警方确认,五个孩子来自距离毕节市区20多公里外的七星关区海子街镇擦枪岩村,他们在垃圾箱内生火导致一氧化碳中毒死亡。

当晚22时30分,在当地官方及本地媒体的沉默中,凯迪网友李元龙发帖透露了这一消息。第二天,他将更为详实并附有图片的帖子“五流浪儿为避寒闷死垃圾箱,事发贵州毕节”,发在网上。

与安徒生童话中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如出一辙的悲剧,震动了整个社会,这是另一中国。

孩子们的“家” 

出事的那天,毕节街头人行道上放着十多个同样的垃圾箱,长1.5米,宽1.3米,近一人高。这些垃圾箱刚刚刷过漆,上面写着:“人人动手参与创建 个个争当文明市民”。

垃圾箱附近有一个拆迁工地,破旧的围墙开了道口子。孩子们曾在围墙里面,用一些塑料篷布、水泥砖和三合板围起来,在里面住了好几天。11月20日,事发后第四天,这里还可以看到,茅草尖上挂着一个用过的一次性饭盒,旁边有一张装汉堡的包装纸。水泥砖中卡着一只羽毛球拍,还压着一个半新的浴帽。

沿着土坡往上走五米,有一堆烤火留下的黑色灰烬。土坡左边是一排店铺,楼上是流仓桥街道办的办公地。从楼上望去,周边一览无余。周围的居民称,出事前三四天,还曾经看到过五个孩子在围墙内玩皮球。

孩子们更早一些时候的栖身之所,是距离这里大约200米远的地下通道。附近一家眼镜行的老板告诉财新记者,前阵子他还提醒孩子们玩皮球小心一点,“不要弄到我的店里来。”他说,前两年,五个孩子中大一点的两个孩子就常来这里,冬天睡在地道内,盖着一个垫家具用的破毛毡。“今年,他们又带来了三个更小的孩子。”他们找他要过钱,说“饿得厉害”,他就给了两元钱。

就在这个地下通道的阶梯上,在距离他们被发现死亡前不到24小时,有路人用手机拍下了五个孩子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他们穿蓝色布衣,脚上穿着水胶鞋,脏兮兮的小脸上笑得阳光灿烂。

地道出口处,有几个卖麻辣烫等小吃的小摊。一个小摊主说,孩子们曾经来问她能不能给一块卤豆腐吃,“我想了一下,没有给”。

地下通道、拆迁工棚、垃圾箱,这是五个孩子近期的住所。直到他们离开这个世界,这些曾经与他们有过交集的周边居民才突然意识到,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些孩子叫什么名字,他们从哪里来。

擦枪岩陶家 

11月19日,事发后第三天夜间,毕节市政府公布了五名死亡孩子的具体信息。他们家住七星关区海子街镇擦枪岩村,分别是陶中井(12岁)、陶中红(11岁)、陶中林(13岁)、陶冲(12岁)、陶波(9岁)。

在百度地图上测量,从垃圾桶到擦枪岩村,直线距离约为20公里。从擦枪岩村到海子街镇,直线距离约为10公里。

然而擦枪岩村位于大山深处,通往外界的道路狭窄崎岖。财新记者沿着五个孩子出山的路线逆行进山,路上的泥泞没及脚踝。短短10公里,即便是面包车一路颠簸,也需近一个小时。村民们平时出山,多半都是步行,成年人大约需要两小时,才能走到镇上。不少村民一般只有两双鞋,一双水胶鞋,一双解放鞋。只有晴天,才会换上解放鞋。

这里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旱地多,水田少。联合国的有关机构曾经将这里划为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区之一。当地村民称,旱地只能用来种玉米,碰到灾年,收成还不够一家的口粮,“家家户户都必须出去打工,不然一定会饿死”。

财新记者进村时,遇到了陶家的一个儿媳妇。她正在屋外用一个大盆煮猪食,一并拿了些土豆埋在火堆里烤。土豆拌盐巴,就是他们的午饭。

陶家这五个孩子的父辈共有五兄弟,学历均不超过小学二年级。而孩子们的这一辈,男孩共有12个,加上女孩,一共有20多个,“具体数字我都不清楚”。这个妇女说,大多数孩子都没有上户口,属于“黑户”,“上一个户口要1000块钱,我们上不起”。

陶中林是老二陶进友的第六个孩子,陶进友夫妻均在家务农;陶中井和陶中红是老四陶学元的儿子,平日里与80岁的祖母同住,而陶学元夫妻目前均在深圳捡垃圾;陶冲和陶波是老五陶元伍的儿子,陶元伍和老婆离婚了,现在也在深圳捡垃圾。陶元伍前妻时不时回村里,给孩子们做饭吃。陶家的老大陶进财,实际上成为这些孩子的监护人。

陶中林的二姐陶中会今年24岁,刚从打工的地方深圳回来。她打开一间土坯房的房门。这是老二陶进友家的房子,约20平方米,没有窗户,地面凹凸不平。

靠墙的位置是一张宽约一米二的床,是陶中林的大哥和嫂子的床。靠里的一张床不到一米宽,陶中林和他三岁的侄女平日里就挤在那睡觉。房间里还烧着煤火,用来做饭。“人最多的时候,这个房子里要睡十多个人。只是我们都在外面打工,平日没住这。”陶中会说。她自己没读过书,也不识字,“几个小的都读了书,但都不超过小学三年级”。

陶中林读到了小学三年级,在陶进友家的几个孩子中,“算是文化程度高的”。陶中会说,父母和孩子们的关系“还可以”,也曾经督促陶中林好好读书,“如果不识字,将来出去打工会吃亏,找不到钱。”这是陶进友教育孩子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老五陶元伍的房子在老二家隔壁,家徒四壁。几乎同样大小的屋子,里面摆着两张床,一张床上铺着一些稻草,没有被褥,另一张床只有木板。家里还摆着一个柜子,此外再无他物。房间里散发着强烈的霉味。陶家人称,陶冲和陶波以前就住这里,“但现在这样子像是很久没住人了,他们住哪里也不清楚”。

这里是苗寨。村里干部介绍说,全寨95户,其中93户是苗族,共有2000多人。当地人均收入每年不到1500元。陶学元和陶元伍在深圳捡垃圾,每月能挣到1000多元。陶姓是村里的大姓。计划生育政策在这里得不到严格执行,往往一户人家有三四个孩子甚至更多。

村民告诉财新记者,在这里一定要生儿子。村里没有自来水,要走两里的山路,才有一口水井,去晚了往往就没有水了。“男孩子力气大,女孩子挑不了多少水。”

村子里的“黑户”女孩子,绝大部分和陶中会一样,没上过学。财新记者见到的那位陶家儿媳妇,也是本村的,“17岁结婚,22岁生孩子,然后就出去打工了。这在我们这里算是很晚的”。村民们介绍,在当地,大部分女人都是18岁就生完孩子,然后出去打工。

《贵州市流浪儿童问题研究》一文介绍,从“五普”资料推算,毕节地区7岁-16岁少年儿童的数量居全省之首。2000年人口普查0-4岁组和5-9岁组儿童,至今已经成长为8-12岁组和13-17岁组的少年儿童,这正是流浪儿童年龄分布的主要阶段。

村民们称,村里每家的光景都“差不多”,但陶家的孩子太多,陶进财的儿女均已外出打工,留下七个孙子,他“根本没有精力来管陶中林这一辈”。这次出事的五个孩子,仅有陶中井还在读小学六年级,其余四个都辍学在家。他们每天在山上疯跑,偶尔放放牛。孩子们都会煮稀饭,但时常吃不饱。

陶进财家里养的鸡,“隔三差五就被这些孩子偷去吃一个”。村里小卖部的老板汤明强称,有时候,孩子们也会爬上一些水泥房的屋顶去偷瓦卖钱,然后在小卖部换点吃的。更多的时候,是直接在小卖部“顺走”点吃的,“真的很可怜,我看见了也不想说他们。他们去外面乞讨,也许会过得更好一点吧”。

面对一波波的记者询问,陶家的亲戚们时常无法回答一些细节问题。甚至,连某个孩子多少岁,某个孩子的名字究竟叫什么,不同的亲戚亦都会有不同的答案。这几天里,陶家80多数的老祖母不停地哭,吃不下饭。

远在深圳拾荒的陶学元和陶元伍,事发后很快坐飞机回到当地。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坐飞机,机票钱是政府支付的。截至11月21日,他们仍然没有回到村子里,也从未在记者面前露过面,只是在官方发给媒体记者的书面材料中,他们曾为孩子们的死说过几句话。

家住陶进财家隔壁的吕婆婆或许是村里最后见过这些孩子的人。11月5日,五个孩子出村的路上,遇见吕婆婆。吕婆婆问,你们又要去哪里?“出去混。”孩子们说。

不归路  

这一去,竟是他们的不归路。

这些孩子跑出去好几天不见踪影,人们已习以为常。村民们几乎都知道,2011年6月,这五个孩子曾经跑到毕节市大方县,后来被大方的警察送到毕节,再由毕节警察送回来。五个孩子是坐着警车回来的,警察和家长在路边签字,几个孩子就从警车上跳下,飞跑进大山,再次不见了踪影。

2012年1月,这五名孩子就曾经被当地媒体拍到合影,他们在街头变压器箱边不足两平方米的封闭空间内住了十余天。此后,他们曾被送往毕节七星关区民政局的安置点,并留下合影。

据当地媒体《乌蒙新报》此前报道,这些孩子六次跑出去,六次被民政局执法大队工作人员找回来。民政局救助站工作人员说,这些孩子特别调皮,白天答应乖乖在救助站,但是晚上便撬开门窗跑了。2012年1月12日,民政局给陶冲的父亲打电话,电话那头,陶元伍说,“我不要了,他们爱到哪里就去哪里。我们现在在外面打工也很难。”(引自《乌蒙新报》报道)当时陶冲对民政局的人说,“不想回家,妈妈已经嫁人了,回家要被爸爸打,他一喝酒就打我,有时候把我按在地下打,我真的不想回家,只要你们叫他接我,我就要逃跑”。(同上)

他们还因为肚子饿,去过学校周光地老师所在的寨子里偷东西吃,被人追着打。周光地将孩子们救下,给孩子们做了饭,让他们吃饱之后,找了个车,把他们送回来。同样是车刚刚打开车门,五个孩子再次跑到大山深处。

11月5日,周一,陶中井没有去学校上课,他的座位是第一排正中间,空荡荡的。班主任郑少权当天下午放学后就准备去家访。走到村口,遇到陶进财。陶进财说,“前一天就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郑少权吩咐,尽快让陶中井回学校上课。

陶进财给几乎所有的亲戚都打了电话,问了一圈,亲戚们都表示,几个孩子不在。陶进财没有报警,他觉得,孩子们总是会回来的,就和以前一样。

11月16日,郑少权再次家访,得知几个孩子仍然没有回来。他又带了几个懂苗语的学生,准备问问孩子的祖母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少权今年9月才来到这所小学。全校188个学生,八九个老师。在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他说,“我真的尽力了。”

校长周旺至今表示“无法理解”:为什么学校有免费午餐可以吃,有免费的学可以上,孩子仍然不愿意上学?为什么我比他们的家长还关心他们?即便如此,悲剧还是发生了,“非常痛心”。

毕节的流浪儿

最初,毕节官方对从外地赶来的记者严防死守。然而很快,越来越多的记者赶来,当地政府官员显然已经无法控制舆论的进一步发酵。

11月20日,毕节市官方宣布,已对有关人员作出处理。事发地七星关区分管民政工作的副区长唐兴全、分管教育工作的副区长高守军停职检查,同时接受组织调查;七星关区教育局党组书记、教育局局长张羿,区民政局党组书记、民政局局长焦中华,海子街镇党委副书记、海子街镇镇长穆元兴三人被免去职务;海子街镇中心校校长吴康琴,擦枪岩村干沟小学校长周旺亦被免职。

当晚,官方还宣布要“深刻吸取教训”,对全市范围内的留守儿童进行逐一排查,并“进行地毯式拉网排查”,“力争做到流浪乞讨人员早发现,早救助”。

11月21日,事发地的垃圾箱已经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毕节,由这几个孩子的死亡引发的讨论,似乎已经逐渐归于沉寂。周边的居民,已不再愿意向记者讲述当天早上围观的情况。

在离出事的地方不到十米处,尽管这里无法过马路,亦不是交通事故高发区,但已经有一个摄像头开始工作。未来,这里可能再也不会有流浪儿童可以躲进垃圾箱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摄像头是何时安装的,不过效果显著——事发后四天,财新记者前往现场拍照不到十分钟时间,就有警察赶到了现场。

但是,在毕节,流浪儿童远不止这五个孩子。当地一个叫李玉的青年,三年前在游戏厅中结识了两个十岁左右的流浪儿童,并与他们“做过朋友”。两个孩子是扒手,“每天偷来的钱都要交给一个大人,然后这个大人会给他们一些钱去买吃的。如果没偷到足够的钱,就没有饭吃,也可能被打”。

后来,这两个孩子离开了当地,与李玉失去了联系,但李玉此后开始特别关注毕节的流浪儿童。李玉说,毕节的流浪儿童非常多,“你去公园路、南关桥附近看看就知道了”。

11月20日夜间,财新记者前往上述地段,没有看到流浪儿童。在五龙宾馆附近的一座桥下,一名守公厕的大爷说,“就在对面那个桥洞里,以前经常住着八九个流浪儿童。”这些孩子“有的脏兮兮的,有的穿得很好,还染头发”。他们往往在凌晨时分,趁着大爷睡着以后来上厕所,“拉完就跑,从不给钱”,但他们“从不在他们住的桥洞里拉尿”。

沿着河的两岸,有一排搭着帐篷的烧烤摊,多名摊主都称,经常在条街流浪的儿童至少有“十多个”。白天他们就在附近乞讨,晚上在烧烤摊烤火,“有时候烤一会儿火就去乞讨一个小时,冷了再回来。”烧烤摊往往开到夜间一两点,关张之后,孩子们就回桥洞里睡觉。

摊主们经常会给他们弄点吃的,天冷了,也送点衣服。一名摊主说,“我上次想给一个孩子送件衣服,他不要,说,穿得太好了,我就讨不到钱了”。

毕节的流浪儿童究竟有多少?目前并未有准确的数字。据2008年贵州大学余丹的硕士论文《贵州市流浪儿童问题研究》显示,贵阳市的流浪儿童主要来自贵州省的九个地州市,来自本省的流浪儿童占87%,其中来自毕节的就占到了37.6%,第二位是本地(贵阳市)的,占10.8%。

该论文称,流浪儿童的总体趋势是从农村流向城市,落后地区流向发达地区,有的流浪儿童也会在冬天有意识地到昆明、广州等比较温暖的地方过冬。

如今,无论是垃圾箱、拆迁工地,还是地下通道,都已经没有了这五个孩子的欢笑声,连他们居住过的痕迹都在逐渐褪去。

当财新记者问及平常那些流浪儿童目前的下落,这些摊主也突然发现,原本每天游荡在各个街道的孩子,似乎就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本每天都会被丢在桥洞里的破被子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午夜时分,有官员模样的人,穿着羽绒服,拿着白酒瓶,守候在桥洞口。寒气逼人,他们不时地喝上几口。

没有人知道那些一夜之间消失的孩子们究竟去了哪里。但这些与他们有过交集的人们,包括守公厕的大爷、烧烤摊的小贩,都坚定地对记者表示,“过几天,总是会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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