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陈羚羊们的视角依旧在为女性呐喊。五四到现在,近百年,没有更深的拓展。以何香凝的绘画作品为例,她的题材倾向于猛虎、雄狮这些传统视野中男性的题材,她做到了,却是一个“去性别化”的过程。而讽刺的是,“去性别化”后,舆论又指责她的画“不是女性画的”。女性就应该局限于水粉绘画?局限于花卉和风景?不打破艺术的性别认同局限,女性的创造空间如何体现?

 

 

奔 丧

 

文/陈贤

 

 

我一直觉得我的手机纯属为中国移动贡献绵薄之力的装置。我极少接到电话,有时两个星期也难得接到一个电话。就在那天下午,我接到两个长途电话,一个是母亲打来的,一个是邻居阿伯打来的,他们告诉我同一件事——眉眉死了,喝了一瓶农药死了。

我决定回去见见眉眉。从C市直飞K市,再从K市乘中巴到H城,再从H城坐面包车去S镇,步行穿过曲折的、有着牲畜粪便的小路,来到眉眉家。这路途至少需要一天的时间。

就在我打定主意时我接到了这个下午的第三个电话,导师要求我后天向她当面阐述论文提纲。

眉眉,我亲爱的眉眉,你的邻居姐姐一定要见到你。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大脑呈空白状态,只想躺下来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同宿舍人看到有趣的一个场景:我坐在桌前捧着一杯水,一坐不动,比蜡像逼真而已。直到与导师约定的早上,我匆忙整理论文稿,打理了我凌乱的长发。

 

导师说:“《从看女性艺术的创作空间》。你应该知道《十二花月》已经被封杀了。各大网站很少能看到原作,一般只有评论。说说你的选题缘由。”

哦,选题缘由。陈羚羊以尖锐的姿态向艺术世界交出了她的摄影作品——《十二花月》。在一片指责与谩骂中,被称为“纯粹性器官展示”的《十二花月》近乎匿迹。

 

我嘴巴机械地说着,脑子里闪过了眉眉。

她说姐,我和你睡一起好不好?可是我怕弄脏你床单。我来那个了,他们在给弟弟跳大神,嫌我脏。

我说,不,眉眉,你睡里面。眉眉冷吗,要不要喝热水?

 

导师说:“你能告诉我你所理解的陈羚羊的创作新意吗?”

哦,陈羚羊的创作新意。遥远的原始社会盛行过“女性崇拜”“经血崇拜”,其实毋宁说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的生命崇拜。但那是人类童年时期的事了。众所周知,后来世界很多民族的“文明”中,“经血禁忌”俯拾皆是。陈羚羊的《十二花月》将经血蔓延的腿、阴道“血淋淋”地置于铜镜、雕花窗棂等古典曼妙的场景中,并配予“一月水仙”“二月兰花”等十二个主题,象征着在被歌颂的十二个月份里,女性都在遭受着这样“血淋淋”的灾难。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嘲讽。

眉眉,你蜷缩在墙边的样子让我很心疼。你说你疼,我起来找热水袋,灌上热水给你捂,又给你倒了杯热水。你说姐姐你真好,你对我真好。

 

导师说:“这与女性的创作空间有何关联?”

当代人们已经知道了经血意味着什么——它所诞生的子宫,也是生命诞生的地方。这些生命恰恰包括了厌恶经血、厌恶子宫的男性。海上说:“女性的创造力只体现在孕育生命的方面。”男作家陈村很坦白:“女人有两个心灵,一个在胸腔,一个在子宫。当富余的那个由子宫迁徙到大脑时,她就是艺术家,就叫男性同行压抑。一种近于本能的创造力和创造欲,很可怕。”个人认为,“陈村们”在感到可怕的同时把女性推至边缘。

 

眉眉,从小你就是认真读书的孩子,可是,你的爸爸妈妈认为,女孩读书没用,迟早要嫁人的。你干活,重活轻活、粗活细活,你什么都干。你的弟弟却从小在玩耍中长大。有时我很疑惑,重活不是向来是男孩子干吗?你能写漂亮的小楷,你弟弟的字龙飞凤舞;你会在破了的地方界线,绣出精致的牵牛遮盖破了的地方,你弟弟纽扣掉了就嚷着买新衣服。

 

导师说:“为什么推至了边缘?”

本雅明说:“历史是胜利者的清单。”甚至法律都是起源于男人之间的博弈与契约。女性在家庭,是女儿、母亲、姐妹、媳妇……饶有趣味的是,在社会中,女性是什么?或者说,在社会中,女性是缺席的存在。

 

眉眉,导师的家很漂亮,我坐在藤编的椅子上。我想起你背着的竹篾背篓。你去摘菜,背篓里的青菜水淋淋的,过会儿你又背着背篓出来了,我听到你妈妈说,你弟弟不爱吃青菜你还摘,故意的啊?去,摘些丝瓜。

眉眉,你妈妈知道你爱吃什么吗?不,她一定不知道。因为家里的菜,什么没有人动筷你吃什么。我给你的杏仁饼干被你弟弟抢了去,你说好东西本来就该是弟弟的,女孩不能娇惯。我问你谁说的。你瞪大眼睛看着我说,难道不是吗?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这么说。

眉眉,你知不知道有个短语叫“多数人的暴力”?

又听见你妈妈的声音:你这个败家子,这么青的瓜你都摘,真是生了个赔钱货。

导师说:“等等,波伏娃说过,女性不是天生的,是男性和社会造成的。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女性也是女性自身的弱点造成的?”

也许女性根本不是从前的理解:温柔、贤惠、忠贞……那是男性体力成功后的摹本,然后告诉女性:这就是你。天长日久,女性中的众多分子变为男性的同谋,否则她们会遭到男权社会的抛弃,从身体到名分。男性规定了女性,女性再规定女儿,女儿再规定女儿……使妇女热衷于成为共谋的,无外乎男性在经济生活中的特权位置、社会效益以及男性后盾的价值,俗语“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就是最好的注解。惰性与依附性使女性将男性按自身的意愿构建的规范自愿地用于规范自身,从而摧毁了自己。正如福柯对全景敞视建筑的感叹:“不需要武器、肉体的暴力和物质上的禁止,只需要一个凝视,一个监督的凝视,每个人就会在这一凝视的重压下变得卑微,就会使他成为自身的监视者,于是看似自上而下的针对每个人的监视,其实是由每个人自己施加的。”用这种“凝视”来分析女性加诸自身的规范再合适不过。

 

眉眉,我听母亲说,你出生的时候,你家人都不高兴,你妈妈觉得没脸见人,你奶奶、婶婶她们商量着把你送给村头的驼背孙二嫂家,她没有孩子。你妈妈终究不忍心,请求留下你。坐月子的时候得亲自去河边给你洗尿布,落下病根。你妈妈恨你。一年后有了你弟弟,于是你有了两个名字,“眉眉”和“赔钱货”。

 

导师说:“当代女性得到的还不是平等吗?”

周作人在五四后期曾指出:“现代的大谬误是在一切以男子为标准。”恐怕大多数男性都害怕女性的强大,否则就不会有“女强人”“女博士”这样的词汇了。女性一旦偏离了他们的想象,他们会很不舒服甚至仇视。事实上,女性的争取得到的就像大人打发小孩一样,给糖,给漂亮衣服,给玩具,要多了,一个巴掌打过来,不知好歹。

 

义务教育结束你就退了学,高中录取通知书一直压在枕头下。第二年,你读书很笨的弟弟交了借读费去了普通高中,那笔借读费卖了家里的两头猪还不够。你说你去打工。于是去了一个饭馆,那里供吃住。每个月你从八百的工资里拿出六百给弟弟,你看着他买烟、进网吧,却不能说一句弟弟的不是。有一次他去饭馆找你,问你要钱,你没有。他大声说要告爸妈,说你没有给他钱,害他饿肚子。你说不是半个月前才给的吗?他说爸妈一定相信他。你忍着泪向大厨师傅借了三百元给他。他刚走,你哭了。一旁洗菜的阿嫂说,哭啥?谁让你投胎是个女娃?命哦!

 

导师说:“你是不是想说,不是女性不觉醒,而是女性在现实没有出路。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地位而无法改变,比在蒙昧中生活更可悲?”

所以陈羚羊们的视角依旧在为女性呐喊。五四到现在,近百年,没有更深的拓展。以何香凝的绘画作品为例,她的题材倾向于猛虎、雄狮这些传统视野中男性的题材,她做到了,却是一个“去性别化”的过程。而讽刺的是,“去性别化”后,舆论又指责她的画“不是女性画的”。女性就应该局限于水粉绘画?局限于花卉和风景?不打破艺术的性别认同局限,女性的创造空间如何体现?

 

眉眉,村里谁不说你比你那怂包弟弟强几百倍?可有什么办法?你得为你无法选择的性别付出代价。挣钱吧眉眉,他要上大学;挣钱吧眉眉,他要娶媳妇;挣钱吧眉眉,你要攒嫁妆。你的父母说了,家里的财产是你弟弟的,你一分钱也别想带走。你说,等过几年弟弟读完大学,你就去城里参加成人高考,你想读书。

你的父母心安理得地看着你挣钱,你的弟弟心安理得地花着你的钱。

你弟弟不偏不倚考上三本,学费一年一万。你在村尾的湖边嚎啕大哭,为这不知如何筹的钱。你四处借,两三百的、一两千的借条一打。你咬咬牙又找了一份在酒吧清洁的工作。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在饭店,晚上八点半到凌晨两点在酒吧。

 

导师说:“那你认为女性艺术的局限在哪里?”

女性艺术本身没有局限,只是人们不允许女性呐喊,女性沉默太久。真正呐喊了,就是被罗切斯特先生关在阁楼上的“疯女人”伯莎·梅森。罗切斯特们会觉得自立又不失温顺的简·爱可爱,未必会觉得有强大控制力的伯莎·梅森像个女人,于是把她当做“疯女人”锁在阁楼上。

 

眉眉,你说你想逃离,但你不能。你注定要承担。

眉眉,你应该承担吗?你在为谁活着?

你说姐姐,爸妈和弟弟高兴了我才会高兴啊。

哦眉眉,我知道,我知道。那你是否预备攒钱到老,为你弟弟买一幢大别墅?他一定非常开心。

你说,姐姐,谁让咱是女娃呢?

你妥协了?你向你的性别妥协了,向他们规定的性别法则妥协了!

 

导师说:“那你的意思是,女性艺术的空间很广阔?”

空间?空间?哦,别逗了!有空间吗?乌拉圭女诗人德尔米拉·阿古斯蒂尼就因为写诗和敏感的心灵得不到丈夫雷耶斯的理解,被雷耶斯杀死,年仅28岁。卡米尔·克洛岱尔成为杰出的雕塑家时,后人却称她为“罗丹的情人”。这是个不允许女性创造的时代,是愚昧狂欢的时代。

眉眉,就在你辛苦攒钱的时候,村里流言四起,说你在酒吧其实是陪人喝酒,做着为人不齿的工作。你父母把你锁起来逼问你,你不承认。他们声称要打断你的腿,你母亲歇斯底里,问你怎么不去死,说你丢她的脸,骂你败坏门风。

你说,既然他们不希望你活着,你就去死。

你连死都是为别人考虑。

你喝了农药,喝得一干二净,走得一干二净。

眉眉,你知不知道你的弟弟翻你的包,他说你一定有存折。我听说后笑了。这样的生物。原谅我这样说你为之牺牲了一切的弟弟,除了“生物”,我不知道如何称呼他。

 

导师说:“做毕业论文太冒险了,你知道,这个话题依然很尖锐。”

我说我再想想。

 

在飞机上,邻座妇人问我学什么。我说女性学。她问我学了干嘛?

学了干嘛呢,眉眉?是啊,学了干嘛?我清醒地看着我的小妹妹死在她的性别下,理论在实际面前荒谬得如同闹剧。我无能为力。

 

S镇的小路依旧肮脏,有村人指着我议论,读什么书,现在还不是没嫁出去?

我的大脑里闪过那些理论:女性的价值仍依赖于男性,她嫁了国王,她就是王后;她嫁了公爵,她就是公爵夫人;她嫁了农民,她就是农妇;她身边是嫖客,她就是妓女。

我笑了。我只有理论。

眉眉,你看,其实,我们是一样的。

 

(拙文一篇,欢迎吐槽)

 

 

(采编:佛冉;责编:佛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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