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星期的激烈冲突，从镇海区蔓延到宁波市区，游行抗议、打人抓人，事件以官方的让步结束。镇海区以及宁波市民众的要求似乎已经达到，他们为什么依然聚集在街头？”
江南的秋天，很早就黑了。雨一直下着，亮晶晶的雨丝在路灯照耀下，密密麻麻。同样在灯光下闪烁的，是警员们一排排整齐的头盔和盾牌。
2012年10月29日晚7时， 浙江省宁波市镇海，甬江隧道附近，数百名警员守住了各个路口，严阵以待。周围的几条主干道上，聚集了近千名当地居民，举着伞伫立在路边。千余人默默对峙，雨夜的街头，只有警方宣传车的喇叭声回荡：“坚决不上PX项目”、“事件中绝对没有人员死亡”……
经过一个星期的激烈冲突，从镇海区蔓延到宁波市区，游行抗议、打人抓人，事件以官方的让步结束。镇海区以及宁波市民众的要求似乎已经达到，他们为什么依然聚集在街头？
“到台湾跟马英九投诉去吧”
“坚决不上PX专案！”29日，宁波各大媒体头版都有同样的黑体大标题。这天是周一，但位于县前街的市政府门前一大早仍然聚集了数十名民众。“我就是镇海人，在厦门做生意。”一位中年妇女说，听说家乡人因为化工厂的环境污染“造反了”，特意赶了回来。“不是老百姓造反，是警员打人。”
旁边一人马上纠正她：“警员凶得很！打倒就抓起来，一个小姑娘满脸血……”
人群愈聚愈多，很快就有近二百人。十多名警员出来进行劝解。警员态度友善、言语温和，但不管是“坚决不上PX项目”，还是“绝对没有人员死亡”，都无法劝动民众。回答警员的是：“把抓的人放了！”“打人警员道歉！”
就在十多个小时前，就在同一个地点，警民曾爆发严重冲突。
“那是晚上7 点多，几条马路上都挤满了人，最少上千人。”现场的徐先生介绍说，当时政府已经正式宣布“坚决不上PX项目”了，但聚集的人群仍然情绪激动，不愿意散去。有人说政府是骗人的，有人要求释放被抓的群众，还有人大声要求政府就打人道歉。
一辆宣传车开到人群中间，宣读政府的决定，呼吁“广大人民群众赶快离开现场”，却被人群围了起来，动弹不得。
“突然，市政府里面出来二十多名特警，手执盾牌和警棍，见人就打。”同样在现场的小吕说，人群轰然后退，警员打倒几个人后，拖着他们退回了市政府大院，“边拖边打”。
随后两个多小时，警员就这样不时追打民众，每次都要抓几个人进去。正好路过的小李称，以为不管自己的事，没有跑，但只多看了一眼，就被揪进市政府大院，“和我一起被抓的有八个人”。“我亲眼看到，最少抓了40人。”徐先生说，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很文静的小姑娘。当时，警员追打她旁边的人，她质问：“警员怎么可以打人？！”那名特警转身向她，她还很理直气壮：“我说错了吗？”没想到，特警拽起她的头发就是几拳，并抬膝顶她的身子。
警员要抓她，被周围民众拉了回来。“她哭着说要投诉。”徐先生觉得啼笑皆非，“我告诉她，你以为政府还讲道理啊？到台湾跟马英九投诉去吧。”
“环保拆迁”引起的总爆发
宁波媒体人甬杰认为，这次事件看似针对PX 扩建项目，其实是本地民众多年来对化工污染不满的总爆发，而导火索竟然是拆迁。东海之滨的镇海区陆地面积达240平方公里，其中化工区规划面积就有56.22平方公里，区内拥有中石化镇海炼化、韩国LG 甬兴、中金石化有限公司、杭州湾腈纶等大中型化工企业100余家，石油化工年产值已经超过千亿元。
浓臭里带着刺鼻的辛辣，“这就是镇海化工区的味道！”29日下午，指着周围巨大的化工设备和纵横交错的管线，李立说，今天下雨，而且市民游行可能影响了工厂的生产，臭味比平时淡多了。
根据镇海区政府发布的《关于镇海炼化一体化项目有关情况的说明》，中石化镇海炼化将建设年产1500万吨炼油和120万吨乙烯扩建工程，总投资约558.73亿元，选址位于宁波石化经济技术开发区内，占地面积约422公顷。这就是被民众抗议的PX项目。
近邻PX项目的湾塘村和棉海村，没有被纳入环保拆迁范围。“总不能说污染只到南洪吧！”村民黄老板称，因为化工污染，村民多年上访，还堵过镇海区到宁波市区的甬江隧道，这次新项目建到了村口，更引起村民们极大不满。
在多次向政府反映无效后，湾塘村和棉海村约200名村民于10月22日围堵了镇海区政府。官员则称，项目“执行最严格的排放标准”，环保投入约36亿元。但饱受污染之苦的村民们已经不相信政府了。第2天，围堵区政府的示威人数增加到500人。村民们同时自发印制《万民求救书》，在镇海各个小区张贴：“化工大魔头大量排放的毒气笼罩了海滨小城，严重污染了大气，破坏了生态环境。使镇海人民有海不能吃海，有山不能靠山；良田变成了毒地，危害了子孙后代。”《万民求救书》呼吁镇海民众一起驱逐化工项目。PX，只是一个符号。
24日和25日，示威民众达到数千人，他们堵住了进入宁波市区的主干道和甬江隧道。李立说，村民们堵路，除了示威，也是希望进城的人们绕道化工区，亲身感受一下污染的严重性。
对此，政府一方面发布《关于镇海炼化一体化项目有关情况的说明》，“希望广大网民理性表达网络民意，共同维护社会和谐稳定大局。”一边宣称“对于极少数‘别有用心’之人将‘依法惩处’。”
理性散步，拒绝污染
镇海区的警员都被动员起来，还出动了城管和协警。“游行人数比较少的时候，警员就厉害，打人抓人。游行的人多了，他们也不敢动。”李立全程“围观”了镇海区一周的抗议游行。
26日晚，约1000民众围堵镇海区招宝山派出所，要求释放被抓的示威民众。在被告知被抓的人关在交警队后。示威民众转向交警队大院，情况开始失控。“有人向警员扔石头，当时警员没戴头盔，砸得头破血流。”李立说，还有人点燃了一辆警车和一辆私家车。
最后，警方用高压水枪和催泪弹驱散了民众。根据官方通报，当晚扣留51人，其中13人被采取强制措施。主战场转向了十多公里外的宁波市区。
27日星期六上午，宁波市区的天一广场戒备森严，多辆警车占据主要通道，特警不停巡逻。而应网络约定带着“拒绝PX”口罩的民众也如期而至。警员看到戴口罩的，就命令摘下来。老陈说，他有一个年轻的朋友坚持要戴，一名老警员就悄悄地劝他别倔强：“为了你好。”
11时许，人多了起来，年轻人开始喊口号：“拒绝PX！”“救救宁波！”
警员很快跑过来，认准带头喊口号的，一下子打倒，抓到准备好的大巴上。
口号被制止后，警员开始抓戴口罩的和拍照的人。网友毛先生被抢走了单反相机，押上警车，有人被打的满脸鲜血。一共31人被送到江厦派出所留置室。
“不让喊口号，不让戴口罩。我们就举起印着拒绝PX的白纸在街上走。”当时被留置的陈耀军律师说，很多市民虽然不知道PX项目，但说起镇海区的化工污染，大多数人都深恶痛绝。如同滚雪球，队伍愈来愈大，到市政府门前时，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不知谁起的头，全场人唱起了国歌，很多人热泪长流。网友“暮天钟”拍摄的一名中年警员满面泪水的照片，在网络上迅速流传。
停建就是胜利？
国歌声被一名便衣官员制止，他高喊：“谁唱国歌抓谁！”后来被网友人肉搜索出，这是宁波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王伟标。于是，警员继续抓人打人。陈耀军律师判断，当天抓了约100名市民，在扣押了八九个小时，写了保证书后，大部分市民被释放。
28 日是星期天，更多的市民上街，到市政府门前抗议。由于警员抓人打人的照片通过论坛和微博广泛传播，这一天警员的行为就相对克制，只在中午抢横幅的时候抓了3 名大学生。
当天，市民们举着五星红旗和拒绝PX的招贴画，高呼着“抵制污染”、“拯救宁波”，在繁华市区游行。来自镇海区的数百人，举着“救镇海、救宁波、救中国”的横幅，步行十多公里，于中午之后汇入市区游行队伍。“满街欢呼声。到处都是人，跟着一起喊口号。”老陈判断，人数最多的时候，游行队伍有上万人。
再次回到市政府门前，民众喊出了“要人权、要生存”的口号，还有人高呼市长“刘奇下台”。傍晚，政府宣布，“宁波市经与项目投资方硏究决定：坚决不上PX 专案；炼化一体化项目前期工作停止推进，再作科学论证。”
在官方暴力清场的同时，欢呼“胜利”的宁波市民发起了“送镇海人回家”活动，上百辆私家车开着双闪灯，到预定地点，接送镇海区徒步游行到市区的民众回家。
“胜利？”老陈对此表示怀疑。他说，政府的承诺难以相信。辽宁大连的PX项目，虽然政府在民众的聚集抗议下宣布停建，但风头过去，就偷偷上马了。
再说，即使没有PX项目，镇海化工区的污染已经非常严重了，土地和大气被污染、癌症高发，老百姓其实是以PX为标志要求全面治理化工污染，PX停建以后怎么办？
同样忧虑的还有镇海区民众，所以在29 日夜晚的雨中，他们仍然站在街头，追悼传闻中被打死的大学生，表达他们的怀疑和期待。
“宁波人性格温和，对政治对政府没有兴趣。没想到能搞起这么大的动静。”宁波籍文化人习革说，很多本地人对政府治理化工污染已经不抱信心：“有钱人忙着移民，没钱的在忙着赚钱为移民做准备，都在逃离这片土地。”
好像是要证明他的话，10月27日，宁波市区抗议游行的第一天，《宁波日报》的头版图片是“快乐放飞”，而下半版则是大幅广告：买房办移民，快速办移民！
（余声，《阳光时务周刊》记者，本文原载于《阳光时务周刊》第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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