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邻家读高一的美国男孩,这学期语文课上什么内容。他说学古希腊悲剧,现在正读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Antigone)。这是黑格尔最欣赏的悲剧,不是描写善与恶、而是描写善与善的冲突。笔者问他感觉如何。孩子说:幸好我们不在那样的时代了,不用再作那样的选择。笔者摇头:这些美国人啊,从小生活在法治社会,头脑太简单。

佛洛依德提出了一个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结。安提戈涅就是俄狄浦斯的长女。当俄狄浦斯知道自己无意中犯下弑父娶母的恶行,他刺瞎自己双眼,离开底比斯城邦的王位,自我放逐,流浪他乡。随后俄狄浦斯的两个儿子因争夺王位,互相打斗而死。新王克瑞翁下令,厚葬保卫城邦的一位;但对进攻城邦的另一个儿子,则让其曝尸荒野。安提戈涅说入土为安是神的法律,高于人间法,她抗令埋葬哥哥。克瑞翁要处死安提戈涅,尽管安提戈涅是其子海蒙的未婚妻。海蒙为情自杀。王后又因海蒙之死而自杀。合唱队最后唱道:固执的大话总会受到惩罚,骄傲的人在晚年才学得聪明(意谓太迟了)。

安提戈涅和克瑞翁都是择自己的善而固执。安提戈涅坚持神的法——其实是长期历史中形成的习惯法:亲属必须礼葬死者,否则死者的灵魂永不安生。克瑞翁坚持人间法:国王的尊严必须维持,国王的命令必须服从。两种“对”以死相撞,这是凉透人心的无解悲剧。

虽然克瑞翁也是悲剧人物,但人们读《安提戈涅》,总是倾向女主角多一些。人类学家在考察各个原始社会时发现,有两件事可以作为文化萌芽的标志。一是装饰品的出现,这表明原始人开始有了“美”这类抽象概念并能应用,从而语言和思维具备了一定的复杂性。二是丧葬仪式的出现,大家集体哀悼某位成员的逝去,这表明原始人开始具有一种共通的人性,这类共通感情使他们有可能聚集为较大的较复杂的社会。因此,善待死者,让其通过某种仪式得到安息,对每种文化都是维持其内部凝聚力的基本途径。这一久远习俗的承传,让读者本能地同情安提戈涅。

华夏文化当然也是一贯重视葬礼的。孟夫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在孟夫子看来,送死,是华夏传统的真正大事。《论语》则有言:“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朱熹注曰:“慎终者,丧尽其礼;追远者,祭尽其诚。”古人又云:“君能行此慎终、追远二者,民化其德,皆归厚矣。言不偷薄也。”在古人看来,尊重死者,这是做人的基本道德,也是培养其他道德的出发点。而且上层首先要做到慎终、追远,然后才能令民众道德敦厚而不偷薄。如果死者不被尊重,则民德将不知堕于胡底。

最近媒体和网上议论纷纷的河南省周口市强制推行的“平坟复耕运动”——其实眼明人都知道,这无非就是乡下增加一点所谓的“地”,然后地方政府可以在城镇周围卖商业用地并在纸面上保持耕地面积不变——按古人的洞见,就是当地管事的“君”不行慎终、追远二事,放纵驱民道德滑坡。

当地肯定也有安提戈涅那样反对轻率铲平自家祖坟的人士。不过,似乎不会有官员遭到克瑞翁般的报应。其实也未必。道德的滑坡,一定会反映在治理难度上。整个管理集团将为此付出代价。

如果老百姓被教知,自家祖宗在官家眼里不值几个钱,难道他会在乎官家的事?即使有位好干部张好官,真心想为老百姓谋点利,比如说建座桥。中标的建筑队欺好官心善,层层转包。转到实际干活的农民包工头手里,资金只是标额五分之一。于是钢筋换成细的,水泥都是劣质的,搞出一个“豆腐渣”工程。责任回到好官身上,好官因此下台。或者,好官知道别人靠不住,咬咬牙,内举不避亲,让弟弟包建。亲弟弟总不至于坑哥哥吧,至少还能拉出父母敲打敲打。结果一封检举信飞到纪委,称好官招标时徇私舞弊,他又得下台。没有道德就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然后官家做什么事都难。

强平祖坟这种事,辩方可以找出一百条理由。但是,要是轰轰烈烈居然真的搞得起来,可以肯定地讲,这个社会的道德已经偷薄了。即使在换出来的商业用地上亭台楼馆建得花团锦簇,只怕三年后就要显出地陷水漏的“豆腐渣”模样。

来源:网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