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秋天,我混在穿着草绿色制服的学生里,腰扎武装皮带,头戴军帽,在中学操场上练习齐步走。那一年天气干燥,操场上的野草很快被学生踩 平了,细细的尘土足有一寸厚。我们喊着喧嚣的口号,齐步走进灰尘,草绿色的身影若隐若现,如同旱季的热带稀树草原上跑过一群半大的牲口。

军 训相当枯燥,我只能尽量跟上那些表现优异的新同学。但有些人比我更不适应这种训练。男生们排成若干排,齐步走过的时候,一个体型偏胖的同学跟不上趟。北方 话里的“拉顺”,我们那里称之为“同手同脚”,指一个人的手脚协调程度较低。当他迈出左脚的时候,本应同时向前摆出右臂,但他给出的却是自己的左臂。他很 快就跟不上集体的步伐,接着把整个队列的节奏都带乱了。

为 了帮他克服这个妨碍个人融入集体的生理习惯,别人休息的时候,教官给这位同学开小灶,令他在煤渣铺的跑道上“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立定、向后转,齐步 走、一二一、一二一”……如此反复不休。他的头很大,帽子只能箍住他半个头,汗水从紧绷绷的帽檐下流出来,将帽子的硬衬浸得透湿。他练得很辛苦,背心上都 是一圈圈白色的盐渍,但同手同脚的情况仍然不时出现。其他人关注着他,每当此时,我们就毫无预兆地爆发出哄堂笑声。

军训结束后, 我们奉命作文,一般人的感慨均属假大空之类,唯独此君用平静的口吻论述说,军事训练无趣且毫无必要。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在晚自习前朗读了这篇作文,教室里灯 光耀眼,同学鸦雀无声。重点不在作文中的观点本身:那一年我14岁,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有人敢于挑战既定的秩序。

这个既定的秩序,是强力的产物,也是教育的结果。不管在哪个时代,心智成熟意味着从自己的角度去理解历史和现实。我这一代人要迈出这一步的时候,多年来从教科书上习得的一切,就成了最主要的障碍。

从 中学开始,持续不断的文史教育致力于灌输给孩子一个既定的框架:政治课讲授人类社会发展的目标和动力,历史课再将政治课的结论论证一遍,甚至连语文课本 上,也充满可疑的结论和论据。对编者来说,教科书的目标不是帮助学生独立思考:历史已经有了清晰的结论,教师的职责是照本宣科,学生要做的就是服从——— 如同跟随教官的口号前进,齐步走,一二一,不准拉顺。

心智比较早熟的学生,很容易发现教科书上的宣传和现实有差距,老师开诚布公地 劝说他们:如果你真的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些结论,至少要在表面上———指公开场合和考试的时候———假装接受它们。没有讨论,课堂上也不能发表个人看法, 老师严禁学生在答卷的时候拿自己的前途冒险。这种口是心非的实用主义导致了普遍的伪善。越是聪明和早熟的孩子,越是容易形成分裂人格———敢于像我那位中 学同学那样公开表示怀疑的人是极少的,就算有,也不一定像他那样幸运,能得到老师的支持。

在 我的少年时代,尽管言不由衷是常见现象,但特立独行之士仍能激发其他人的自尊心,让我们为自己无原则的歌颂和服从感到羞耻。然而,这样的经验可遇而不可 求。尽管齐步走的军事价值和教科书的知识价值一样,值得怀疑,但大多数时候,老师和学生都只敢重复个人服从集体的陈词滥调。从这个角度来说,教科书是我这 一代人的噩梦:它提供了一幅刻意歪曲的世界图景,使我们必须花费额外时间去修正知识结构,而贯穿全书的极度的不诚实,扭曲了我们的人格。

不 诚实是求知的最大障碍:等到发现这一点时,一代人已经错过了知识积累最重要的阶段。文史教科书的遗毒如同塑化剂,潜伏深久,影响人的智力发育,让一代人变 得没种。如今的知识界,犬儒横行,诡辩和折衷之道甚嚣尘上,有时候我觉得,人们连起码的羞耻之心都没有,难道不正是这种教育的结果?v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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