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十年,毁了很多人家,张东荪一家七人坐牢,四人死于非命。事出有因,在说张家之前,先说说毛泽东。

  一 毛

  我上高中在天津十六中,即今“耀华”,一个贵族中学。几个同学的父都是多次见到毛本人的通天人物,他们的谈话,口传了两次,就成了我的消息来源。

  据说,毛的气量非常大,能忍人所不能忍。要说也是,没这两下子,能拿到天下吗?但要是碰了他的底线,不置死地绝不罢休。

  一个是高岗。五十年代初一个春节,津京沪高官收到东北王高岗差人送来的兰花。花盆奇重,拨开浮土,下面是块铸金。收到礼物的吓得半死,哪敢留在家里过夜?旋即听说高岗上马装:别的不谈,私下送礼,结党拉派,就有人证物证。高岗自杀后多年后,一些非常小道的消息传来:高岗的胆子也就是搞女人;打死他,他也不敢给人送黄金。再说,高岗比猴儿还精,他能做这样的蠢事吗?如果不是高岗,又会是谁能想出这步高棋,既考验大员的忠诚,又置高岗于死地呢?

  一个是张闻天。1959年庐山会议上,因为直言百姓疾苦,毛写信给他:你心烦意乱,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被人们缠住脱不了身。旧病复发,自作自受,怨得谁人?昔人咏疟疾词云:‘冷来时冷得冰凌上卧,热来时热得蒸笼里坐,疼时节疼得天灵儿破,颤时节颤得牙关挫。只被你害杀人也么哥,只被你害杀人也么哥,真是个寒来暑往人难过。’同志,你这个人很需要大病一场。这样一封极尽挖苦只能事的信,被印发与会代表。无法想象昔日共产党的张总书记是如何忍受在众人面的屈辱的。

  一个是黄敬,即江青前夫,俞正声生父。家族多人为国共党政军,学府商界要人。黄敬的学问很好,《天津第三人民医院》公正隶书牌匾就出自他手。一次不知如何碰了逆鳞,被毛当众一顿怒骂,回到天津后就疯了,最后到底怎么死的有种种说法。无论如何,他也没有张闻天的隐忍。

  二 张

  话说当年林彪挥师进关,兵临北平城下。是打是和,傅作义举棋不定。遂请燕京大学哲学系主任、老友、幕僚张东荪去共军处探个虚实。张东荪是书生,为保全千年古都,万死不辞。几经谈判,最终说服傅作义,开城迎接共军。不久,在一次颐和园的集会上,当着众人的面,毛竖起大拇指说,北平和平解放,张先生当居首功。

  张东荪出身宦门,祖上虽官不过六品,却代代学富五车。祖父张之杲,著书立说,名满京畿。父张上禾,晚清词家。兄张尔田,官至刑部主事,学养深厚,为燕京大学国学总导师,与王国维、孙德谦一起被誉为海上三子。有这样的父兄,张东荪自幼一心向学,十八岁官费留学日本。后曾与梁启超一起领导参与国会选举。三个儿子:

  长子张宗炳,美国康奈尔大学生物博士

  次子张宗燧,英国剑桥大学数学博士

  三子张宗颖,日本早稻田大学化学博士

  其女张宗烨,没能出国留学,后为北大物理系,中科院院士,是近代中国顶尖的物理学家。

  三 狂狷沽祸

  1949年9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选举中央人民政府主席,576个代表,毛得到575票。毛投了自己一票,谁没有投赞成票呢?毛勒令追查,一查,是张东荪。

  转年金日成打过三八线,朝鲜爆发内战,联合国军队进入南朝鲜,中国志愿军整装待发。在苏美两个大国之间,向苏联一边倒的国策,引起当年知识分子普遍忧虑。张东荪曾为“国共调停人”,与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又有着不浅的私交,便想从中斡旋。正在此时来了个不速之客,一个素昧平生的名叫王志奇的异人,其英语流利,学识渊博,说起美国当今的政要,有如谈论左邻右舍。张东荪遂让王传话,敬告美国政府,千万不要打中国,留着中国,未必就是养虎遗患。又将可能会与美国合作的政协民主人士名单和当时尚属于机密的《国家预算》交给王。后面的事情,水到渠成:王志奇离奇被捕,老实交代他与张的关系,并有张给他的材料作为铁证,等等。张东荪说,他怕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才有了个人外交的打算,无意中泄露国家机密,自请处分。1952年被免去政府职务,开除民盟,但工资照发;王志奇从此人间蒸发,到底是何人,坐了几分钟或几十年大牢,到现在也没人知道。

  事情并没有结束。张东荪的女儿,中科院院士,高能物理所研究员张宗烨后来听何祚庥对她说:你一直是内控使用,是我们大大地保你,才为你免去可能落在你头上的灾难。本人及儿孙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四 文革惨剧

  1968年1月,年逾82岁的张东荪因1950年“出卖国家机密”被捕。1973年6月2日,在狱中逝世。享年87岁。

  同时被捕的还有北京大学生物系教授、长子张宗炳。他后在狱中精神错乱,1975年释放后,才逐渐恢复。

  次子张宗燧,十五岁考上燕京大学物理系,三十一岁在剑桥开课,是当时最年轻的教授。后为中科院数学所研究员、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于1969年在中关村宿舍自杀。

  三子张宗颖,偏偏不喜欢所学的化学,转攻历史,1949年之前出书讲学,在史学界小有名气。1952年,惧于其父的遭遇,重新拾起化学的老行当,在天津市文化用品公司做一般研究工作。1966年与妻吕乃朴一同自杀。

  孙张鹤慈(张宗炳之子)、张佑慈(张宗颖之子)均被判重刑,关押劳改十几年。张佑慈的的经历有乃兄张饴慈撰文,其中有这样一段:“张鹤慈去了延庆砖瓦厂和刑事犯在一起,开始了真正的劳教生活。他老实了,给家中写信,只报平安。一次他在信后引辛稼轩的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当时看了,我心中十分难受。”跟杀人放火的刑事犯关在一起,白面书生张鹤慈遭受的凌辱和苦难无法想象。

  张佑慈曾是全国五百米速滑冠军,高大健壮强悍。他在监狱的十多年中,是所有罪犯敬仰的领袖。出狱后,伯父张宗炳戮力,把他拉进北大旁听,张佑慈的文章旋即被大学生传阅转抄。后终架不住津京一带流氓撺掇,下海成为当然的枭首老大。到底时代不同了,如今的流氓头子、黑帮老大多是清华北大的高材生,顶不济也得有个北大旁听生的资格。

  五 张继慈

  张继慈,张宗颖之次子,是新疆天山农场的同学同事;吕红,张宗颖夫人的侄女,张的表妹,在我相邻的农场,也曾谋面多次。

  见过很多有洁癖的人,生活小节异常考究的人,但张继慈那样干净的,少见。衣服鞋子清爽,平头上的头发总是一根根站立,历历可数。看见他就知道,人应当怎样保持自己的尊严。如果要用一个词儿来形容他的话,那就是sharp(犀利)。穿衣sharp,做事sharp,思路sharp,言辞sharp。打篮球,是农场代表队的主力;下象棋,是亚军;学日文,每夜七点到凌晨两点,自1969年始,八年如一日。1976年投稿日本,编辑还以为他是东京某大学的教授呢。

  我是第一个离开新疆的。临走前,农场几十个知青差不多都来给我送行。包饺子,喝老酒。我擀皮儿,大家包。别人捏饺子总要捏出十五个褶儿,可张继慈却用两个虎口,一挤一个,奇快。我有酒就喝,喝起来没够。那天我一口气喝了一瓶汾酒,天旋地转,跳进冰凉的菜窖里,倒在成捆大葱上昏睡。不知睡了多久,被几个人架出来:大家伙儿都是老远来的,这会儿要走,你怎么着也得跟哥们儿打个招呼吧,说着塞了我满嘴哈密瓜,醒酒。迷迷糊糊时,一个哥们儿拿出个64开的日记本,让每个人题字,为我留念。那个浅蓝色塑料皮的本子一直珍藏到我84年来美。张继慈在那个本上,用公正的隶书写道:大胆和谨慎是骑在一匹马上,好像是英文谚语。另有一首七律,最后一句是“邂逅相遇是何年。”是啊,我离开新疆,从此天各一方,再见会是何番光景?一丝惆怅像戈壁滩上的暮霭一样,渐渐升起。

  70年代末,张继慈被邀去日本进修,回来后一直在新疆,是新疆政协委员,科院院士,好像还开了一个很成功的公司。

  六 兴叹

  张东荪少时为梁启超推崇。

  二子张宗燧是颇负盛名的物理学家数学家。

  长子张宗颖在秦城监狱失常,70年代末期出狱,渐渐好转后,返北大任教,一人开了几个学科的几门课。他的课300人的大教室座无虚席。

  孙张继慈的朋友说,咱们这一帮子的叫他看来,不过是小把戏。可到了张佑慈那儿,他比咱们在他面前还惨,滴里嘟噜的一路小跑,跟个小打杂的似的。张佑慈这么大本事,可要跟他的几个堂兄弟比起来,又差了一大截。见了张鹤慈,屏息敛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北大出身的作家哲学家周国平说,郭世英(郭沫若子)是个“最具人性魅力”的青年。张鹤慈与郭世英齐名,说张鹤慈具人格魅力,绝顶聪明,不会太离谱。

  乃兄在文中说,“如今,张鹤慈无一技之长(入狱时不足20,出来时已35岁),在澳洲开了家洗衣店,买了一所房子,全为稻粱谋了,大概算是朱学勤所说“思想史上的失踪者”吧!”我读到这里,掩卷长叹。

  贪官抓了一大批,自有后来人;知识分子异常脆弱,几番杀戮便断了香火。中国上个世纪初,文化中兴,出现自宋以来不曾有过的繁荣,那时间的豪杰数不胜数。五十年代初,黄苗子和郁风住在北京南小街大方家胡同,邵洵美、夏衍、聂绀弩、叶浅予、戴爱莲、启功、吴祖光、王世襄和丁聪都是常客。我小时候去禄米仓杂货店打酱油,往返都要经过大方家胡同。一不留神就能撞着几个名垂青史的大家。—— 叫今天的年青人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来源: 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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