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杰@齊澤克學會

又是十二月份,而在北美東岸我根本不用被提醒就知道聖誕節來了:它無處不在,是文化這意識形態的無意識。聖誕的預兆:十九世紀現實主義代表作《悲劇世界》的歌劇被搬上銀幕,成了北美流行現象,鋪天蓋地的聖誕電影宣傳,還有比這時更合適的時機嗎?《悲劇世界》的主題就是法國大革命以後巴黎下層階級的生活並沒有得到改善,拿破倫發動戰爭以後又戰敗,1789年才成立的第一共和國又變成了帝國政府,這一切為歐洲1848年革命(二月革命)鋪設了序幕。這設合聖誕節的浪漫氣氛,使困境中讓人看到一絲光芒。

2012年12月,四周充斥著優美的歌聲「人從前就是善良…愛本來就是盲目」,但是有如聖經中的伊甸園「墮落」的故事一樣,歌詞提醒我們「而一切都變壞了…我夢想生命可以跟我身處的這個地獄不一樣…我作的夢想被生命所摧毀」。但是,我們都沒必要放棄,因為雨果的故事將歌頌這1832年6月的巴黎人民起義運動,縱使6月5日晚上又被政府軍清算,造成800人死亡,起義最終失敗。而正正是《悲劇世界》一書令這場其實並不主要的起義成了聞名於世的十九世紀經典。

為甚麼說這是合適的時機?因為,在亞拉伯之春,全球佔領運動以後,它浪漫化了失敗的嘗試,讓每個走到街頭上的人都可以當幻想中的英雄,重點是,他令你享受了這一切:「只要你合法地犯法,對,即使你使用了暴力,只要最終你所享受的對象僅僅是你自己的行動,你是合法因為你理解現實和夢境的區隔,你的精神都是值得歌頌的」。這裡,我們不免想到齊澤克沒多久前新書的主題,這是《危險地夢想的一年》。該書中齊澤克繼續提醒我們「過早醒覺」的邏輯:當現實改變時,我們慣常的第一反應就是改寫夢的內容,而不是正面地面對現實,但是我們醒來的一刻卻不是因為現實開始劇烈地轉變,而是夢境中我們看到比現實更創傷的東西。而這個「覺醒」又不是夢的另一場境。當2011年全球的解開運動熱潮過去了,齊澤克說在2012年「我們每天都看到新的證據,說明所謂覺醒是何其反覆無常和脆弱的。」

而這一切背景更顯得《悲劇世界》這種電影不過是在通往真正變革之前,制度自身意識形態連續性的內調:「面對困境時,低下階層的起義並不是知性上的創新或任何確定性的創造,而僅僅是一種唯心的道德或精神,如黑格爾說法國大革命僅是尚未發展的抽象自由和暴力。」但,當然,指出這一點小瑕疵總顯得我的批評過份尖酸,但我堅稱這是唯一我們認真對待當下處境的方法,而非假裝歌舞昇平地妥協和包容。如齊澤克所說,作為左派就更應該對20世紀,甚至是現在的每一場失敗的運動作出無情的批判,而不是戀上歷史模糊鏡影中的一個浪漫氛圍。我們應該集中討論鏡子上的塵埃與裂痕。流行文化無意識,如一塊透明玻璃,你總是看到「透明的玻璃窗沾滿小塵埃」以後,你才回溯性地知道它已經在那裡,而這時「我們只可理解它…只有在塵埃降臨之時,密涅瓦的貓頭鷹才展翅飛翔」。 在流行文化塑造了我們思想的同時,我們很難不理解莎士比亞所說的「我們不過是,構成夢的東西」。而我建議把這個比喻推到盡頭:夢境中的小缺陷讓我們知道這是夢,所以為了讓生命本身堅持下去,我們都夢想自己醒來。但是,莎士比亞的天才就在於這場夢是醒不來,因為他下一句正正是「我們的小生命,環繞在一次睡眠」。

先前說的一切並沒有甚麼特別困難,但是,當你讀到這裡已經太遲,因為黑格爾並不是說我們有必要除去這些塵埃,更別說去浪漫化這一點塵埃背後「普世性的解放精神」,以找尋方法讓玻璃再次潔淨起來。那只是愛上自己的聖潔形象,正正是黑格爾所說政治潔癖、崇尚抽象道德觀念、卻因為不敢觸碰問題核心而使腐敗得以繼續的「美好的靈魂」。沒有甚麼能比他的「永久戰爭論」更清晰,引用齊澤克的說法,黑格爾理解「否定性的剩餘是永恆的狀態」,也是說:並沒有沒有塵埃的玻璃。影像化地說,就是這玻璃窗上的塵埃正正就是圖像的一部分,不是它的添加。而流行文化也不是邪惡,就像是物理的定律一樣:有固定一塊平面就有浮游的粒子降落在它之上。

生命並沒有殺了我們的夢想。在不過數個月前,魁北克發生了一場巴迪歐形容為「拟像1968年的學生運動」。學生走到街頭上,反對現行大學行政體制。這不是一場被浪漫化的事件,他們甚至分裂了魁北克社會,使剛過去一場選舉產生重要變化,就像1968年巴黎運動以後撕裂了當時法國意識形態。加拿大的學生(即使來自多元的文化背景)毫不保留地指出這是階級鬥爭的問題,但同時堅持十分可行、清晰的訴求。他們沒有替自己行動劃上框架,說這「是我們的夢想」,他們沒有政治潔癖、沒有把學費的問題當作是「唯一議題」。連英國幾份大報都說到,這前法殖民地中的學生所表現的政治思維比起剛過去英國學生運動成熟得多:在為期差不多半年、在高峰期有數十萬人、近數千學生被捕的抗爭中,他們返回實質的社會資源分佈問題。沒有人不成熟地說是移民使他們大學資源減少,這是因為加拿大東岸早有激進政治的傳統,從戰後產鋼工業全線罷工、武力抗爭,到60年代的寂靜革命建立魁北克的公立體制。當然,如汪暉教授在談及1989年以後為甚麼中國沒有跟東歐一樣隨著1991年莫斯科政變後發生使政權倒台,是因為加拿大跟中國一樣,在戰後積極建立國家的獨立自主,縱使在冷戰時期,加拿大在很多戰爭問題上跟美國有嚴重分歧,如中國跟俄國在毛澤東時期發展了不同路線。這種歷史現今都不被談論,因為新自由主義,從它的市場主導意識形態而製造了一種「去政治化的政治」,總是混淆了國家主義和獨立自主。魁北克學生的成功,就是在重要關頭沒有介意看見現行意識形態體制中的裂痕,迫使了政府在夏天解散議會,集體投票給獨立黨,這一切深深改變了魁北克的意識形態。

筆者曾參加今年在魁北克其中一次規模較小的學生運動,在外邊近五條街都被警方包圍的情況下,他們都深知暴力隨時可能爆發,甚至有人聲稱被橡膠子彈擊中過,但他們沒有即時為自己塑造一個受害者形象,以及在這位置中把抗爭浪漫化:他們成功因為他們有成功準備、因為他們沒有過分聰明地理解現實和夢境的區隔。他們在行動時沒有享受發夢,因為他們深知行動不是用來「彰顯精神」、「擴闊想像空間」,他們在被武力驅趕更時沒有說「佔領不限於一時一地」,也沒有把責任歸咎維穩階級的暴力,以塑造自己受害者該被同情的身份。如法國另一位黑格爾主義者馬拿般(Malabou)談及女權主義時所說:「現在女性被定義為受害者以外沒有身份的形象,這是殺害了女人…那是沒有女人的女權主義,縱使可讓人感受上自以為是一種解放,實際上是拒絕了她們確定性的本體位置,背後暗藏更大的禁令。」

生命沒有殺害了我們的夢想,只是惡夢時我地都太想醒來,走進所謂實質的生命當中,但是這卻正正是夢想的一部分。我們為了享受某種思維上優越的位置而創造了沒有夢想的生命自身,而這完全是意識形態。黑格爾在以上的一段文字中再說到:「再說多一句指引來描述世界應該是怎樣的:哲學無論如何都是太遲才出場演出…當哲學要畫出陰沉的圖像時,一個形式的生物已經成形老化。它不能為這幅陰沉的畫像恢復活力,卻只可理解它」。而這理解正正是我們現在所急需的,就是說「夢想本來就是生命一部分」,就像所謂的在玻璃窗上的塵埃一樣,而我們不必幻想某個在這階段以前的完滿狀態,或犬儒地說那時總比現在好,或者,引用齊澤克在斯洛文尼亞精神分析學會的口號:「你不用享受!」

這世界並沒有浪漫革命或快樂抗爭,因為真正行動作為一個奇點上的事件是拒絕被這些範疇所包括,它是很純粹世界本來不穩定的狀態。如果幻想在此時此刻以前有一個更完滿的過去,而我們的工作就是要清理掉玻璃窗上的塵埃的話,你沒有理解過玻璃窗的本質,你只是想發一個浪漫和快樂的夢。今年年中我在香港看另一套有關法國大革命的電影《曼德蘭之歌》時有一個非常深刻的經歷,就是近半數的觀眾都抵受不住法國現實主義的慢節奏而在頭三十分鐘已經離場。這電影開首就是一個近三分鐘的鏡頭,就只是遠遠一個人影從山一邊走到另一邊。然後又花了很長時間描述製作革命刊物的漫長過程,每一張紙的剪裁、風乾,以及十八世紀的印刷技術。這是電影最純粹的藝術,它拒絕成了電影本身,卻真的有一個重要的意識形態訊息在背後,而不是讓人沉醉於末日或形而上的幻想。他赤裸地告訴你:你以為革命是唱歌跳舞?對,最後總會有這麼一個時刻,但是過程是走私籌錢、越獄、辛辛苦苦的做一份革命刊物。而它在完結時,在「明天以後」又是返回實質的工業農業生產關係,這些我們都不應忘記。畢比特的廣告中第一句說得很好:「所有旅程都會完結,但我們卻繼續。」

真正的普世性價值是一個永恆的範疇有能力在每一個歷史場景下重新發明自己的潛在狀態,而不是幻想在墮落以前一個完滿的過去,而是接受塵埃作為行動的條件自身,這就是為甚麼巴迪歐在談及他師傅阿圖都塞說的「哲學無史,它是相同之物的永恆回歸」時,說真正行動就是「創造性重複」。當每天太陽降下之時,我們「死去,睡去——睡去——偶然作夢;啊!這就是困難…思緒就使我們都成了懦夫…失去了行動的名義」,但是,別忘了:太陽照常升起,而只有在白天思索夢的內容才是它的實現。這正正就是因為你沒有活在地獄,說你活在地獄就是拒絕了改變的可能,最終只會沉醉於對末日的幻想,雖然這可使你更享受夢想,但你的享受卻殺掉了夢想。而最後再說多一句關係《悲劇世界》的話:我是絕對認同法國革命兒女的精神,它發生時是悲劇,再三被重複就成了鬥劇。現在的意識形態運作很多時候是「比黑格爾更黑格爾」,它表面上是為給予你一些東西,但僅僅是星巴克的「咖啡道德」一樣,正正是支持背後更大的意識形態禁令,就是說「這未必是最好,但是何不集中你能所做的善事?」引用齊澤克在談及激進份子的定義時的一句說話:「改變現行實際生產關係條件,絕對是激進份子不可退守一步的意識形態死線…而我稱聲這是可以在合宜的知性和意識形態鬥爭中完成。」我們,都需要更努力地思考,正如在《暴力》的問題上,不要忘記眼前所見背後更大的制度暴力,也是為甚麼我相信理論是今天我們抗爭的主要條件,而我們都不應太快愛上自己行動爆發時一刻的浪漫形象。正正是因為堅持了在犬儒和自戀之間存在更多的可能,所以生命才沒有殺掉我們的夢想,因為,我們不用被迫享受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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