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很多中国人一样,我对贝尔格莱德这座城市最初的记忆始于1999年的“北约轰炸”。当愤怒的中国人通过电视看到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毁于一旦,这个叫“南斯拉夫”的国家也走到了它最后的日子。历史传奇转瞬即逝,有关那场战争无穷无尽的谜团被不耐烦的人们抛在脑后,贝尔格莱德便渐渐被遗忘了。

但这座城市从不让怀旧的访客失望。从机场到市区的路上,触目皆是南斯拉夫时期的建筑:方正,简单,毫无装饰的灰蒙蒙大楼,有的干脆还留着“南斯拉夫”字样。进入老城区之前,“南斯拉夫宾馆”废弃的大楼像纪念碑一般屹立在路旁——它的时间永远定格在轰炸那一夜。政府多次讨论它的命运,十几年仍无定论。走近空荡的大堂,当年震碎的玻璃和一片狼藉的侧厅仍维持原状。这里徘徊着那个逝去国家的幽灵,多瑙河上的狂风也不能将它吹散。

巴尔干半岛总是向后看:不理清历史就无法迈向未来,而历史、传奇、谎言与神话的混杂将人们永远囚禁在过去中。走在贝尔格莱德旧城,穿过城中心精美的欧式建筑,就会突然迎上1999年因为科索沃冲突被北约轰炸成废墟的国防部大楼。钢筋和水泥从建筑的一侧坍塌下来,楼顶上居然已经长出了小树。议会大厦后面,则是被炸毁的国家电视台大楼。政府选择在城中心保留这片疮疤,让它撕碎贝尔格莱德的优雅从容,使每个过路人不能无视这个国家的幽暗记忆。从此,无论在阳光灿烂的米哈伊洛王子大道上畅饮,还是在开阔的贝尔格莱德城堡将壮观的多瑙河-萨瓦河交汇处尽收眼底,那片废墟永远与我相伴。

有人说,“给我一个巨大的帐篷,我就能把南斯拉夫变成世界最大的马戏团。”一百年间,从南斯拉夫王国、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南斯拉夫联邦共和国演变到塞尔维亚和黑山,昔日的南斯拉夫最终分裂为五个共和国(塞黑、波黑、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和马其顿)加科索沃争议区,贝尔格莱德的身份也几度改变。但在这里人总会和过去不期而遇:前南斯拉夫总统约约瑟普·布罗兹·铁托(Josip Broz Tito)的头像,几十年没动过的广告牌,兜售南斯拉夫旗帜的小贩,残留的“.yu”网络域名。越来越多的西欧游客前来体验旅游指南推荐的“最物美价廉的夜生活”,穿梭在不同的酒吧夜店之间,偶尔停下来看看小摊上出售的南斯拉夫末期发行的面值500000000000(5千亿)第纳尔纸币——1993年12月23日它首次发行,排队领退休金的老人们拿到它时其价值是6美元,但等他们奔向商店,它已经缩水到5美元,当晚更是跌到3美元。这就是战争导致的超级通货膨胀:5千亿第纳尔换来了一顿寒酸的晚餐,几天之后竟然只能买一块面包。游客还可以翻翻封面印着红星的《铁托的烹饪书》(Tito’s Cookbook),里面图文并茂地介绍铁托最爱的菜式的做法,顺便展示铁托夫人的时髦衣着。铁托之墓今天已经建起了南斯拉夫历史博物馆,常有老人们穿着当时的军装,戴着红领巾,捧着铁托像和花束前来纪念。

走过那些最惨淡的年月,贝尔格莱德还是成功地维持了它的尊严。我的贝尔格莱德朋友斯拉夫科(Slavko)说,1999年轰炸最密集的日子里,亲友劝他到地下室过夜,但他还是固执地躺在自己床上:“我什么也不怕,就算死也要在我自己的房子里。”他的家族来自黑山,父系是铁托的拥趸,母系曾支持南斯拉夫国王;他们久居贝尔格莱德,曾以“南斯拉夫人”自居,这处房子便是他祖父置下的产业。 一天夜里他听见飞机和爆炸声,第二天发现附近几栋居民楼已是废墟。据国际人权组织的数据,至少有500名平民在这次轰炸中丧生。

如果没有那些跌宕起伏的历史悲剧塑造它的气质,贝尔格莱德或许只是个普通的东欧城市。但和基辅、布加勒斯特、索菲亚之类破败的街景不同,这座城市即使社会主义时期建筑也保持着整洁体面的外墙,一成不变的方方正正阳台上摆着明艳的花朵,使人仿佛身在巴黎或罗马。在街上问路,常有衣着讲究的老人用流利的英语从容应答。

我在贝尔格莱德时正好赶上了2012年塞尔维亚大选前。市中心的议会大厦并不是很宏伟,广场也不宽阔。似乎很难想象2000年4月,约十万市民聚集在这里呼吁举行大选,要求原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总统斯洛博丹·米洛舍维奇(Slobodan Milosevic)下台。时代将野心勃勃的米洛舍维奇推上前台,又将他抛下。将90年代前南斯拉夫地区的所有灾难算在他头上似乎是最容易的做法,但总有一天历史会露出它的本来面目:在这个“巴尔干屠夫”背后,是后铁托时代日益艰难的经济形势,各民族的生存竞争,地方政客的推波助澜和东西方大国在这个战略要地的争夺。在南斯拉夫的历史洪流中,即便如米洛舍维奇也是一颗受碾轧的棋子,遑论普通人的命运。

至今,塞尔维亚的经济还没有完全回到1989年以前的水平。南斯拉夫曾是东欧最富足的国家,当年的工程师斯拉夫科手头阔绰、环游欧洲。随着没完没了的战争,人们逐渐习惯了为几片面包排队等待;今天的斯拉夫科也习惯了自己900欧元的月薪。这在经济持续走低的塞尔维亚已是“很不错的工资”。亲近西方曾是塞尔维亚摆脱米洛舍维奇后毫不犹豫的选择,现在却变成了难以评价的话题。开放后的市场似乎只实惠了西方商业巨头,民众收入仍然微薄;这个国家深受官僚和腐败困扰,面对着欧盟没完没了的入盟条件,站在“欧盟和科索沃只能选一个”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欧盟说,你们要建设和平稳定的未来,和科索沃共和国搞好友邦关系,满足加入欧盟的条件。我们说,慢着,先讨论一下科索沃为什么塞尔维亚的圣地。”我的朋友斯拉夫科说,“我们慢慢发现,剧变后12年来我们似乎还在原地踏步。但现在不应该抱怨,我们在抱怨上浪费的时间已经太多了。”

如今,广场上又聚集了一小群反对前总统鲍里斯·塔迪奇(Boris Tadić)的人。一个老人举起标语,“你愿意受骗子和傻瓜统治吗?”他在声讨塔迪奇面对西方和科索沃问题的软弱。他的音箱响起了19世纪塞尔维亚独立运动的著名歌曲《起来吧,塞尔维亚》,它号召塞尔维亚从黑暗中醒来,和黑山、波斯尼亚等地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反抗奥斯曼帝国的统治。听众沉默不语,南斯拉夫的乡愁笼罩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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