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好像一列轰隆前行的列车,三百六十天就是三百六十个车站,昼夜不停奔向过年的终点站。回家陪父母过年,是我一年必做的最后一件大事,无论工作多忙,单位放假再晚,也要赶回去团圆。许多生活在城里,没有乡下亲戚的朋友非常羡慕我,说在城里拼累了,呆烦了,能回老家过年,享受一番乡村的宁静,在田园风光中释放身心疲累,是一件莫大的幸福。

  回家过年,其实是件很累人,很繁琐的事。每年回家前,我和妻总要早早地量入而出开列一长串购物单:给父亲、岳父买什么烟酒,给母亲、岳母买什么衣服,给晚辈打多少红包,给亲戚长辈买什么礼物,带些什么年货回家才既体面,又不浪费……事无巨细,皆要面面俱到,有如一条长长的链条,一环脱节,就会带来不和谐。接下来,夫妻双双频繁出入商场、超市,老鼠盘冬般大袋小包往家里搬,堆满我的书房。一待单位放假,一家三口立马行动起来,把书房里的东西搬下楼,塞进车里,匆匆往家赶,那感觉,与返乡农民工没有两样。

  在我们急切等待单位放假的日子里,父母也在急切地盼我们回家。其时,打糍粑,磨豆腐,办年货,父母已经把过年的准备做足了,只等我们回家杀过年猪喝血汤了。农家杀过年猪是件很庄重的事,一定要等亲人都回来了才动手,还得请来至亲尊和长邻里喝血汤,一坐就是两三桌。因了我的缘故,我家杀年猪比起别的人家会更隆重些,坐的客人也更多。但是,父母非常慷慨,把好吃的煮满锅子,把米酒缸搬到堂屋,让客人松开裤头吃肉,放开肚皮喝酒。我的任务便是频频向客人劝酒,频频接受客人的敬酒。待客人酒足肉饱尽兴而归,我也醉眼朦胧了。但是父亲却很高兴,很满足,客走旺家门,谁家的血汤喝得热闹,谁家就最红火。他尽心大宴宾客,与其说是请人喝血汤,还不如说是在炫耀,在与亲友共享儿子在城里工作的荣耀。

  虽说我早就盼着回家,可是一旦回家又找不到主人的感觉,好像是到一个熟悉的家里做客。家里的事有父母作主,有兄弟忙碌,我和妻插不上手,父母也绝不肯让我们插手,一家人都把我们当成了贵客。我无所事事,便带着妻子女儿满村瞎逛,钻山爬岭看风景,捡拾遗落的童年碎片,然后拼装成个个童话,讲给妻子女儿听。对于我来说,山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一个个鲜活的故事,整个身心被往事的温馨包围着,陶醉得不能自己。而妻子和女儿却更像一个看客,山村的宁静,山水的旖旎,刺激着她们的视觉,给她们带来新奇和快乐,可是,我却无法把她们拉回我的往事世界,共享那份陶醉。其实这也是件很无奈的事,妻子在嫁我之前,女儿在出生之前,我的一切对她们来说,都是一片空白,只是一个别人的传说故事,或许,家乡于她们来说,只是一种义务和一个概念。每每及此,我就会生出一种孤独感来,似乎家乡离我也越来越远了……

  父母永远是忙碌的,除夕之前,他们要为家人忙,为那顿象征团圆的年夜饭忙,吃完团圆饭,又得为客人忙了。自正月初一开始到元宵,叔叔姑姑姨妈姐妹兄弟表亲本家邻里,会陆陆续续提着礼物,点着爆竹来拜年,有的吃顿饭就回家,有的会住上一二夜。母亲成了专职“厨娘”,父亲成了陪客“专员”。而我却和妻子女儿充当亲情“大使”,带上礼物鞭炮,按亲疏辈份,挨家挨户去拜年,不可疏漏一家。在亲友眼里,我好歹也算个有点头脸的“人物”,给他们拜年是给他们荣耀,不登谁家的门,就是扫谁的尊严。无论到谁家拜年,都少不得酒肉相待。被奉为上宾,不想吃肉也得一个劲地吃,不想喝酒也得舍着命地喝,不想说话,也得口若悬河呱哒不停。过年、拜年使我明白了什么叫身不由己。

  折腾数日,又赶赴岳父家,给妻子娘家亲人拜年,又是一杯盘交错,肉山酒海拼搏。待到血管里的血液全部换成了酒水,肚皮里塞满了脂肪,腰包也在红包往来中变空,回家过年的新鲜感才会被厌倦和疲惫取代,突出罗网,急于回家的欲望突然变得强烈起来——似乎,城里那个家才是我的真正归宿。

  与长辈握手道别,与晚辈挥手“拜拜”,一家三口终于坐进了返城的汽车。我如释负重,解脱般长长舒上一口气。然后透过车窗往外看,面对亲人依依不舍的目光,又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一个红红火火的年终于过完了,但是往前面看去,却又发现,此刻的自己正站在过年的终点,同时又是另一个年的起点上,向另外三百六十个站点奔去……

  学中文专业,当过老师的妻子擅长总结,感慨万千地跟我说:女人谈恋爱是找自己心爱的男人,嫁人却是嫁给一个家庭,嫁给一张关系网,过年,就是往这张关系网里钻。我觉得妻子总结得太精彩了。生活真的像一张经纬密布的关系网,无论是往里钻,还是往外逃,每一道经纬时时都在关照着你。人要是真的逃出了这张网,恐怕还活不出滋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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