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维:维稳之道与新时期群众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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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稳 群众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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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目:社区与中国政治
  主讲人:潘维
  时间:2012年12月26日
  主办:北京大学就业中心
  以下为讲座实录:
  
  中国群体事件与腐败不公无关 而是直接利益得不到满足
  
  目前的群体事件,如果不是全部的话,我敢说80%都是因为“小事”。不是因为他们没资格选总理,选省长,甚至选县长,我们自己心里应该很明白,每一个人手中的那张票,哪怕是选总理或者选总书记,它的分量无限趋近于零,甭管别人怎么跟你说选票多么神圣。因此,他们不是因为那张票“造反”,而是因为一些小事,身边直接的利益没有得到满足。
  我的思考就是把事情分为“大事”和“小事”。对政府科层系统而言,人民生活的具体事必然是“小事”,也只能是“小事”。但发展是硬道理,规划和落实经济发展才是科层系统的“大事”。
  今天有些人根据社会不稳定的现象,开始胡扯,认为稳定局面恶化是因为中国到了深水区。我记得十多年前就有人跟我说,中国进入了深水区,什么是深水区?先是说人均GDP一千美元时就到深水区,现在又有人说是到四千美元、五千美元,可到了八千美元,还乱,也还是深水区,那一万六千美元是不是?最后发现美国人均GDP快到四万美元了,也动乱。2011年,先是“阿拉伯之春”,接着是“欧洲之秋”,再接下来是“美国之冬”。人均GDP数量级与利益分化及利益冲突的所谓“必然关系”纯属虚构,环顾世界,无论在人均GDP哪个数量级上,都有稳定和不稳定的国家。
  也有人说不稳定是因为贫富差距太大。看一看村民为什么造反?群体性事件中把政府大楼烧了,车也烧了,抱着领导人要跳崖,是因为政府发低保,村里一共三千人,结果只有一百人能享受,其余两千九百人就不干了,吵起来。新加坡是人均收入差距最大的地方,或者说是基尼系数最坏的地方,但是稳稳当当,最近发布的调查显示,新加坡又是世界上最不幸福的国家,但是它保持高速增长速度,人均收入排名世界前列。
  也有人说是因为政府官员的官僚作风问题,不好好给老百姓办事。他们已经“五加二、白加黑”了,天天加班,还说要他们继续努力。问题是基层绝大多数公务员一辈子只能指望干到副科级,也就是乡镇副乡(镇)长、县局级的副局长,这些人凭什么要天天玩命干、把每一件事当自己的事干?我们常说人民的小事不是小事,都是自己的事,怎么可能都是自己的事呢?他的事就是他的事,我的事就是我的事。对基层公务员来说,上级让办的都是大事,服从上级,做好上级交办的事,才是自己的事,人民出现的事都是鸡毛蒜皮小事,不关自己的事,除非拆迁等大事,否则怎么可能是我的事?
  还有人说不稳定是因为腐败导致的,有一点但不多。如果仔细分析这些群体性事件,实际不是因为腐败导致。“想发财的别当官,想当官的别发财”,这话我们觉得很正当,关键是当官的是否也认为自己不该发财?当官的能不能够不发财?我同事的结论是这违反人性,不可能。今天很多人入党,想做公务员也是为将来能发财,既要当官也还要发财。保障当官的生活水平高于本地平均水平,不发财了,他们可不可以?你们考虑,我没有答案。
  当年中国共产党人是与人民紧密打成一片的。有一个故事,一位省委宣传部部长,因为被他的下属勤务人员举报,用公家信封写家信,就下台了。今天听着是天方夜谭,在我们长大的那个年代,这不是天方夜谭。直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在江苏苏南做博士论文调查,乡镇的一位司机对我说,“我们这的乡(镇)长不敢贪污,他贪污我都可以举报”。
  腐败的大爆发没有多长时间,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是世界上最廉洁的国家之一。很多人不知道这个事,以为腐败都是政治体制惹的祸,但是政治体制没变,结果腐败问题日益严重。
  最近天天讨论什么民主、法治,什么顶层设计,好像几个聪明人设计一下,就能解决,其实天天嚷嚷的人最腐败。
  
  中共组织从扁平化到科层化就是为办大事
  
  官僚机构是干什么的?官僚机构是干大事的。而中国共产党人过去非常强调小事,在革命战争时期,要求全体干部战士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做两件事情:第一,缸满院净,给民众把水缸挑满,把院子扫干净;第二,为村里的贫苦人民排忧解难。
  样板戏《智取威虎山》讲的是共产党军队到东北,在黑龙江扎下根,那有很多土匪,因此派小分队去剿匪。有一个叫李勇奇的农民,给小分队带路去抓土匪,对于一个农民来说,他凭什么带共产党去剿匪?那是很危险的事,土匪知道谁带路后,会把他的一家人杀掉,就因为小分队的一位护士把李勇奇母亲的病治好,因此他给共产党带路。这就叫为家家户户排忧解难。
  那时候中国共产党的组织是扁平的,与人民打成一片,有一个词是“群众路线”,“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这个扁平的组织在革命之后逐渐变成科层化组织。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们要办大事。
  革命很简单,就是推翻政权,任务和目标单一。毛泽东就很讨厌科层化、官僚化,因此发动文化大革命,他说党怎么能不跟人民在一起?沾染一身官气,如果要是压迫人民,高高在上的话,还革命干什么?总有一天咱们也会被革命。但是,毛泽东不理解另外一件事情,扁平的组织能办小事,办不了大事。依靠科层化、专业化、知识化的队伍,才能办成大事。这对毛泽东来说,是很难理解的。解放军起初没有军衔,但照样能打赢仗,包括连美国一块打,如果搞军衔制,大家都为了当将军、少校,那士兵为谁打仗?在这一点上毛泽东一直处在混乱状态。
  今天,如果要修高铁、港口、飞机场就需要专业化、年轻化、知识化、理性化,总体标志就叫做科层化。也就是说管理部门分得越来越细,主管下级的副职也相应增多,一层接一层,产生很多层级,正因如此,我们能够办成大事。
  而毛泽东时代不行,办大事只能靠最科层化的机构,也就是军队。在毛泽东去世之后就“拨乱反正”,开始专业化、知识化、年轻化、市场化、理性化、科层化,都来了,这几个层次是连在一起的,一个意思。中国办成很多大事,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在世界上创造出一个奇迹。
  
  科层化弄垮自然社区使小事办不成维稳恶化
  
  但是,我们的小事,人们生活中遇到的矛盾真的解决不了了。小事都是在自然社区中,市场化、科层化把自然社区弄垮了。另外,为办一些大事,比如计划生育,基层党支部书记、村长不愿意干,就给钱让他干,发工资,从此,本来是非官员的自然社区领袖,变成准官员。30年前有成百万个自然村,现在减少到四、五十万个,自然社区变成行政社区,行政社区领导都拿政府高额补贴,不给钱是不干的。最后,因为分田分地,各种企业的私有化,村社经济基础也没有了,自然社区彻底崩溃。
  自然社区崩溃后的结果是“人民”没有了,只有个人。人民的权力(power)和权益(rights)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一个,依照西学就叫“民主”,什么民主?选举民主,除了选举民主什么也没有了。什么叫选举民主?也就是在基层每三年选一次,几分钟的投票,你的全部参与就被限制在选个“主子”。
  自《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正式颁布以后,中国的人民民主就出现一大步倒退。有人说可以海选了,大家民主了,可选个“主子”怎么就是民主?传统上人民对社区事务的参与全都没有了,有人还以此为自豪,称有了基层民主。大家注意,中国历朝历代都讲究村民自治,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也规定村民自治,什么叫村民自治?最首先的一条就是村民自己决定自己选谁,怎么选,以及当多久。
  现在按照法律规定,选举村民委员会委员后,第二天人家就出去打工,不能换,三年以后再说。因此,村民委员会就形同虚设,选个村长,村长就变成独裁者,而且还换不了,怎么选上的?多数决定,怎么多数决定?大家都心知肚明,少则十万、二十万,多则一百万、二百万,甚至更多。
  可能有人会说这不是从西学来的吗?其实,美国各州选总统的办法都不一样。中国选个村长,全中国都必须一样,你觉得是民主还是不民主?是违反还是符合宪法的村民自治精神?而且,违反了传统,这就是民主的大倒退。
  还不仅如此,走到今天,已经到了极限。各地党政文件、报纸中都出现“网格化管理”,所有政府干部都要下基层,布成一个一个网格,一个或几个官员负责一个网格,保证这个地区不出事。而且,是什么人干这些?就是那些基层升迁永远没希望的人,最多到副科级。历朝历代都不是这样子的,我认为网格化管理已经达到把人民权力和权益蔑视到最低的层次,这是民主的最大倒退。
  中国的民主在传统上是以自然社区为基础,人民参与,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比如物业问题,现在居委会不组织,党也不组织,政府也不组织,谁都不愿意惹这块麻烦事,没人愿意把人民、社区重新组织起来。只要组织起来,这些问题都能够解决,用不着政府。
  政府是办大事的机构,亿万原子化了的个人(不是人民),去找政府每一个部门办事,而政府根本办不了。政府可以在一年之内修一条高速公路,但是三年也清不走高速公路边的垃圾,他不知道垃圾该归谁管,大家互相踢皮球,大事能办,小事办不了,因为人民再也没有办法组织起来了。在我小时候,没有物业公司,居委会的老太太早上就出来吆喝大家扫院子,没有哪家人好意思不派人出来扫。每年到夏天,甚至每两周都要熏一次蚊子,全大院都出来熏。社区很“坚强”,没有小偷,他们进不来,有个老太太守在那就是不一样,也不需要物业费。
  今天靠市场,政府觉得整个事人民办不了,然后就承包给公司,公司以盈利为目的。这样我们的社会就变得非常浮夸,人民想参与却参与无门。结果就是人民与科层体系离心,人民不满,政府把大事都办了,办得漂漂亮亮,但是人民依旧心存怨恨。
  我没有用民主法治这种大型的西学来论述,就用“大事”“小事”概念。小事办不成,维稳问题就急剧恶化。小事本来都应该由人民自己组织起来解决。
  
  中国为何不能像西方那样办小事
  
  西方国家怎么办小事?他们有法律主义传统,官司一打什么都解决了,谁都服从,甭管官司判得合理不合理,人民都接受,这是一种文化、基因。中国人没这种基因,是世界上最不遵守规矩的群体。什么叫特权?特权就是破坏规矩,我们的最大希望就是当官后能够得到特权和破坏规矩的权力。
  另外,西方信教传统有几千年,教会是可以解决小事的,社区有教会,大家每个礼拜天都去做礼拜,讨论问题。教会衰落后出现公共图书馆,还有集体聚会,有什么事大家可以议论。比如我居住的美国小城一万人,出几个代表,在公共图书馆中聚会,有人提议修一修图书馆的房子,钱怎么办?最终决定境内所有加油站每加仑汽油加一分钱,让加油站代领,两年后图书馆的房子修好。因为国家不给钱,就社区自己决定。西方还有阶级传统,也就是市民社会,甭管什么利益集团都抱团,抱团以后就开始办事。
  但是,中国小农一盘散沙,头脑很狭隘。在西方你会发现作为学生如果不参加个会,根本就是这个学校的垃圾。可在中国,讲究君子不党,你要参加个什么会,必定有什么目的,大家都会想,你是不是要给自己的资历加一笔,或者当不了这个会的会长就不玩了。
  中国与西方不一样,中国是社区传统,自然社区。在自然村内,谁知书达理、供养老人、做事公道、不欺负小姓人家,大家就推举他当领袖。如果有人念了书,弄个什么举人、秀才回来,一定让他当领袖,甭管他姓什么。这适合中国,选贤任能,自然村规模特别小,就擅长办小事,每个人、每一户人家都能参与,到祠堂中一起议论事情。这就是费孝通先生所说的乡绅,中国归这帮人管,政府就可以很小。
  后来新中国成立,共产党在城市建立单位制度,单位什么都管,直到今天单位依然给大家提供一定程度的住房补贴。否则,北大教员怎么能有住房?要不然可以提高学费,四年学费提高到一百万,北大招到三千本科生仍一点问题没有,但是这样的话学生们就都成了有钱人的孩子。所以,单位制不是靠市场,也不是纯靠国家,国家怎么能包13亿人?单位制就是社区制度,有自己的医疗、食堂、学校,集体互助,这就是中华传统。
  政府知道自己管不了,因此就支持社区自助。今天的政府以法定的庞大行政村为基础,管理成千人家,出了事的乌坎村有两万多人口,对比我在美国住的那个城市,根本就是两个市。政府凭什么有权力用行政手段去合并别人的村?就是官比民大,宁愿要人民成为个人。我们总是说以人为本,为什么不以民为本?想一想,我们还缺个人主义吗?
  西方人说要启蒙,为什么?因为他们是靠神活着。启蒙就是鼓励一点物质主义和自私自利而已,别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启蒙就两件事:一是鼓励从精神主义、信神主义到物质主义;二是鼓励从集体主义到自私自利。(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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