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

颜峻为纽约时报中文网撰稿 2013年02月09日

游戏

我的春运是这样开始的:先去岳父岳母家住一天,打游戏,睡懒觉,然后两口子大包小包去坐火车。

游戏叫“保卫萝卜”,怪物看起来像饼干、动物软糖、会飞的鸡蛋羹。我的武器是一路围堵的发射装置,包括一坨大便,但更多的是玩具大炮、珠宝、水果。任务是不让怪物吃胡萝卜。屏幕上金星四射,我也眼冒金星,颈椎欲裂,梦里尽是咕咕唧唧喊叫着死去的怪物们。上车的时候,我眼圈是黑的,气短,无神,像是被怪物赶回了老家。

日本人迎接新年,要经过许多吃喝活动,叫做忘年会。意思是喝吧,让我们忘掉这一年里的愚蠢吧。而我好像是反过来的。

也好。

我戴上耳机,发现忘了往手机里装点音乐。现在里面只有20个专辑,其中5个还是自己的。全都听过许多遍了。也好,总比忘了身份证强。人总得忘点什么吧。

天电

头一个播放列表,是美国人Alvin Lucier的两首:Sferics和Music For Solo Performer。

Sferics:天电,大气放电过程总引起的脉冲电磁辐射,可以用收音机天线接收,转换成声音信号。老头年轻的时候,拿着自制收音机到处跑,打算接收电离层的电磁波。没成功,直到1981年,50岁,才在科罗拉多找到一块宝地,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兹啦兹啦,噼啪噼啪,还啾啾的。像是外星人的年三十,焰火鞭炮齐鸣,遥远的,还都是带电的,颤颤巍巍的。

又像是绷直一根长长的铁丝,晃它,敲。确切的说是很多根。这个比喻,和老家的记忆有关,以前家里晾衣服,就是在这样的铁丝上。至于年三十,也是以前的那种,小鞭多,大炮少,细密,连绵,是一种背景,而无主旋律。

老头用它做了装置,也出版唱片。都是原味的,除了接收和放大信号,没有更多人为的操作。这是听天籁的一种。没有旋律。身为作曲家,他创作出聆听的方法。

暴力

火车要坐18个小时,所以又开始打游戏了。对面,四岁的小女孩捏着拳头,为我加油:保卫萝卜!保卫萝卜!我们把怪物统统打死了。屏幕上弥漫着爆炸声,尖叫声,粉红的,圆头圆脑的,但终究是一种暴力。

踩雪的声音,撕纸的声音,是人为操作的微小的暴力。电离层的电磁脉冲,是大自然的微小的暴力。年三十,十几亿人炸成一片,是介乎自然和自我之间的,大面积的微小的暴力。或曰集体无意识。我没法想象一个没有暴力的世界。人类开垦土地,杀猪宰羊,作曲家管理音符,命令着五线谱,混沌因此被打破。

考虑到所谓的自然,也是由人的眼光来描述,进而界定,甚至修饰而来,那么所谓的客观也不过是人类创造的一片电离层吧。Lucier先生,美国实验音乐的先驱,声音艺术的先驱,致力于摆脱个人主观的影响,而去呈现人类共有的电离层。我打游戏打到iPad没电,就开始想:老头是和平主义者吧,他把作曲家的暴力,降低到了最小的程度。

锣鼓

第二曲的意思是:为独奏者所做的音乐。

首演于1965年。很多人说,这是第一首用脑波创作的音乐。一个不错的卖点。但不是重点。这首作品的重点在于,作曲家想找个没法由人来控制的演奏方法。脑波不错啊,你可以试试,拼命去改变它,可这是我们身体里,由不得个人意志控制的事。

演奏者,也就是作曲家本人,坐在椅子上,头皮上贴着两个电极。捕捉到的是阿尔法波。信号传送到八台家用立体声音响的功放上。然后输出到十六只喇叭上。每只喇叭都贴在一个鼓上,也有纸盒、金属盒。喇叭跟着脑波动,像鼓槌一样敲打着乐器。这时候约翰·凯奇出现了,他的任务是,随机调节八只功放的音量。

凯奇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擅长设计一套规则,然后用扔骰子的方法,来选择规则中的要素,例如音符、时值。在规则之内,没有人为的影响。在规则之上,他模仿着大自然。

其结果,就是锣鼓声此起彼伏,节奏相同,音色不同,分别持续不同的时间长度。就像是正月十五,社火队的每个人分别练习着,休息着。确切的说,像是一伙人分别点着了鞭炮,大个的,受潮了,又是慢捻。这算是随缩的年三十,微缩的集体无意识。

这首作品,按照古典音乐的传统,以乐谱为原作,可以进行不同版本的演绎,用不同的鼓、镲,还有敲打方式。我在回家路上听的,是2007年,Lucier在他任教的卫斯理安大学,和学生们一起录的。非常喜庆。

古典

手机里,最后两个播放列表,是吴景略刘少椿的古琴。按照一个朋友的说法,古琴就像黑夜的庭院,而吴先生把琴弹成了白的。换句话说,他还不懂得天意。而刘先生,还有管平湖先生是懂的。

西方的传统里,作曲家重要,演奏者次之。而中国人记不住作曲家,只知道演奏者个个不同。而作品,很难说就是写在纸上的那些符号。在古琴工尺谱上,都没有时间这回事。快慢,节奏,要演奏者师徒相传。

我喜欢刘先生略多过管先生。刘先生松散,有点寂寞,但又极细腻,左手揉弦常揉到只有自己能听见其中的变化,所谓方寸间自有天地。他的“梅花三弄”和“平沙落雁”,入门级的曲子,简朴,是自然大过自我的例子。管先生饱满,丰盛,中气太足,但远距离聆听就很妙,在大屋子里放,蓬壁生辉。反之刘先生眼界稍小,又没有这种点石成金的能量。至于吴先生,被那朋友一说,弄得我到现在都还没听过。

在古典的天地里,人都是小的,天意是大的,上帝是大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算是一种冷漠吗?暴力吗?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句诗:那些星星的升起,并不是为了我们的忧伤。那些为听众和大自然充当中介的音乐家,多少都还保留着一点自我,欲望啊,怪癖啊,统称习惯。我们就透过他们,像透过不同形状的车窗,看外面的风景。

春运

确切地说,春运的开始,是岳父岳母送我们到火车站。两个人自己能走,却偏偏要送。一路上有雪,有泥,人又多,四个人互相招呼着,说着小心路滑。志愿者和武警在车站外张罗着,远远看去,像是什么大事正在发生。想到有几亿人都在回老家,空气中就仿佛奏响了壮丽的配乐。

春节是这么回事:时间无始无终,也没有刻度,我们要花费许多的努力,才能以习惯,创造出历法,一套游戏规则,然后在里面打打杀杀,祈祷和平,放鞭炮,庆祝。我们坐18个小时的火车,为的是围坐在电视前,看那些活蹦乱跳的,推销可乐和洗衣粉的傻逼。电视和火车,刘先生,Lucier 先生,都是中介。此事自古有之。

颜峻是著名乐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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