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士钊,字行严,笔名黄中黄、秋桐、孤桐等,曾是辛亥革命、二次革命、护国战争、护法战争的重要角色。他把日人宫琦寅藏的《三十三年落花梦》改题为《大革命家孙中山》出版,是国内最早宣传革命先行者孙中山的一人。他主持过《苏报》、《国民日日报》、《民立报》笔政,并与陈独秀等创办《甲寅杂志》。先后任讨袁军秘书长、肇庆军务院及两广都司令部秘书长、护法军政府秘书长。1925年任北京政府教育总长期间,因女师大问题与鲁迅结怨,长期以来在左翼文化界名声很坏。由于在五四运动时期对青年毛泽东有过私人恩惠,晚年受到特殊照顾,曾上书毛泽东,对打倒刘少奇提出异议,竟然全身而退,毫发无损。在“文革”高潮中出版国学专著《柳文指要》,除郭沫若外再无其他人有受此“皇恩浩荡”之荣幸。对章士钊这个人,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评价,但无论如何盖棺论定,都不应以人废言。他早年提出的的政本思想,对于今天关心政治的中国人,仍然具有很大的启发性。

  1914年5月,章士钊在《甲寅杂志》创刊号中发表名为《政本》的长篇政论文,提出:“为政有本,本何在?曰在有容。何谓有容?曰不好同恶异。”他驳斥了时论将政本系之于总统大权的观点——“右之者以为总统而有大权,国即强,否则弱且亡。”他质问,“国会灭,宪法草案消,约法之效力久停”,元首大权“全然无碍,已非一朝一夕,所谓强国,其效果何如者?”现在国事困顿至此,其病灶何在呢?“愚尝为彷徨而求之,得四字焉,曰好同恶异。”

  章士钊认为,好同恶异者,归根结底是兽性的表现,所谓“生物争存,律曰同化”。至于人类社会,“化同以迎异则进,克异以存同则退,是故哥白尼之言天,奈端(即牛顿)之言动,达尔文之言天演,欧人迎之,遂成为新旧世界相嬗之枢机。”不幸在吾中华,两千余年来,“苟简之思,单一之性,牢固而不可破,遂至凌夷至今,莫可救药”。“其在政治,尤有甚焉。专制者何?强人之同于己也。”“举数千年之政争,不出成王败寇一语,其中更无余地,可使心乎政治者,在国法范围之中,从容出其所见,各各相衡,各各相抵,因取其长而致于用,以安其国,以和其人”。

  章士钊指出,以强人同己来求治,犹如缘木求鱼。“论治之家,所以深恶夫同者,非于同而必有所恶也,恶夫同之不足为治也;苟足为治,则专制政体,至今可留于欧美”。政治上的好同恶异者,有两个无从索解的难题。

  国家一元化政治,非主政者一手一足之事,“是必托乎朋类,而朋类以恃其为同之故,恒从其意而不从其令。语云,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且行窃。倡为同者,本不喜法度(例如毛泽东就常说“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引者注),则为其子者,宜恶法度也尤甚。至是而欲以令齐之,此必不可得之数,是将有暴扈恣睢、坏法乱纪,而以其为同也,主者莫能问。”主政者因党同朋类而纵容包庇坏法乱纪,“以云为同,已不能副其实矣。”

  其次,“凡为同者,所隶之人材也,君子少而小人多。君子之同,盖同其道,小人之同,则同其利。同其道者,以同而异,同其利者,以异而同。夫至有小人之异,伏其所以为同,则奸悍倾巧,相贼相害,无所不恣,无所不至,主者将坐视其威福下移,而莫如何,至是能为同者亦罕矣。”大希特勒下面,必有无数的小希特勒。小独裁者的心思却各各不同。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一些地方上的大员,口口声声讲政治,与中央保持一致,实际上干的却是巧取豪夺、男盗女娼、中饱私囊。“凡为同者,其必至之势,首为蒙蔽。固古之善为同者,莫如始皇,而李斯、赵高二竖子耳,足以持而舞之,……赵高陈鹿于廷,强指为马,群臣莫不马之,何也?慑于秦廷之同也。(引文至此,不由得不联想“大跃进”时期全国上下欢呼粮食亩产几十万斤的场景。)蒙蔽至此,必非为同者之本心矣。由此而言,同且莫达于真同之域,遑问良否。”

  章士钊引申苏轼的话说:“‘天之亡人国,其祸败必出于智所不及,圣人为天下,不恃智以防乱,恃吾无致乱之道耳。’此诚深通治道之言,所谓恃智,犹言恃同,智有所不及,即同有所不及也。”求同而致乱,大者三百年一轮回,中者“七八年来一次”,小者单数年头“收”双数年头“放”,中国人已经领教得太多了。

  好同恶异的反面便是有容政治。时论咸以为英国之内阁政治是现代政治的典范,章士钊提醒说:“今人艳称英之内阁政治矣,亦知此制胡自而生乎?……盖必国家先容有反对派之发生,而后有内阁政治;断非异军苍头特起,创造一内阁政治,以期反对者潜滋暗长于其中也。要之英伦政治之成功,其因在反对者之得力,无可疑者。”他引用英哲的话说:“政党之德,首在听反对党之意见流行”,“一国之政论,必待异党相督,而后有执中之美”。“二党之为用也,其一之所以宜存,即以其一之有所不及,而其所以利国,即在此相攻而不相得,乃有以制用事者之威力,使之常循理而惺惺。”章士钊指出:英伦政治之精髓,全在付反对者以批评之全能。一党执政,“而所以摧其同者”另立一党,二者堂堂正正,交绥于议会之中,此外新闻著述,又各以自由而为同异,这就是现代政治之大观。“读者明辨乎此,可以进语共和政治矣。”

  何谓有容?不是能容纳与己相同或相近的意见和党派,而是能容纳与己不同或对立的意见和党派。此前两年,章士钊便曾撰《政党政治之唯一条件》,文中写道:“是故欲谋政治上和平之改革,两党相代以用事,非认反对党之所为,为有益于国万万不可,且政党不单行,凡一党欲保其实力之常新,断不利他党之消灭,而亦不利他党势力之微弱。盖失其对待者,己将无党之可言,他党力衰,而己党亦必至虫生而物腐也。……善哉美儒罗伟之言曰:‘认明反对党为正当团体,如彼能诱致议会之多数,并认明其有权用事,此政党政治所以成功之第一要素,而即平民政治所以成功之第一要素也;成功之他要素虽多,而皆自此流出。’”

  要实现有容政治,就必须将此条件一以贯之于各种不同的情形:“一在竞争时,二在得势时,三在失势时。竞争时而守此也,则不至有暴举,诉之选民外,不至使用他种卑劣手段。得势时而守此也,则不至以势凌人,谛听反对党之忠告,而保持己党固有之力,且加淬励焉。失势时而守此也,可以释然于党势之消长,嫉与忿两无所用之,且并了然于己之所以失败者无他,特本党党纲,未为国人所共喻,由于鼓吹未尽其道,此后惟当整顿第二次旗鼓而已。”如此一来二去,久而久之,共和政治自然便会走上轨道。

  有容者必先明调和之义。“一国之内,情感利害,杂然并陈,非一一使之差足自安,群体将至迸裂,不可收拾,故凡问题领域,及于是焉者,非以全体相感相召相切相磋之精神出之,不足以言治国之长图也。”“调和者立国之大经也。美儒罗伟,谓为政制传之永久所以必具之性。”“调和者实际家言也,首忌有牢不可破之原则,先入以为之主。”章士钊在总结了法国大革命的经验教训后说:“大凡共和之成,每由革命,旧制初覆,首难者即欲出其理想上之组织,施之国家,势将与国中旧有之利益,方方冲突,于斯时也,一国最强之权,握于少数之主动者,彼恒易滥用其权,强人就己,殊不知物之不齐,乃物之情,独裁无上之君,且不能执一以驭万,何况以共和之名相号召乎。其极也,必至反动大起,国本以摇”。“吾国调和事业之无成功,病即在此。”

  作为革命党人之一员,章士钊认为有必要对辛亥革命的失败进行反省。他认为,“虽党人失败,是否全由新旧社会之不相容,尚待推论”。政府党人抱怨“以袁总统之雄才大略,从政期年,而一事未举”,并非全然无理之言。革命党人“未能注意于利益不同之点,极力为之调融,且挟其成见,出其全力,以强人同己,使天下人尽出己党而后快。又其中有所谓暴力分子者,全然不负责任,肆口谩骂,用力挤排,语若村妪,行同无赖,因之社会之情以伤,阴谋之局以起,则事实具陈,无可掩也。”章士钊在《政党政治之唯一条件》中就曾批评道:“惟同盟会人郑师道,噪于参议院,标明自同盟会外,不认他政党,举动之不规则,亦非寻常,虽非出于同盟会之负责任者,而此种举动,有妨党誉,同盟之健全者,亟须戒之。”党人中激烈者如戴季陶,在孙中山向袁世凯转移权利之初,即骂袁“罪大恶极”、“贼民卖国”,是人皆可杀之“国民公敌”。党人中稳健者如宋教仁,为了拼凑国民党内阁,不惜将旧官僚悉数拉入党内,企图将政坛同化于国民党。这些都是与“政本有容”,“政治上和平之改革,两党相代以用事”的现代政治理念相违背的。

  革命党人与袁世凯的北洋系旧官僚兵戎相见后,后者检讨自己于民国初立时“误于优容”,党人在移交权力前特意制定的“束缚驰骤之约法,不得不勉遵之”;章太炎那样的“放辟邪侈之元勋,不得不敷衍之”;陈其美那样“暴厉恣睢之都督,不得不容忍之”。“一旦决裂,将假面悉行抉去,虔刘乱党,至于净尽”,“近且灭议会,禁党派,废自治机关,用纯乎政府系之议员以修订大法,一载以还,清议绝灭,正气销亡,游探满街,道路以目,新闻之中,至数十日不著议论,有亦只谈游观玩好无关宏旨之事”。看来王朔之流风行国中,也是由来有自。革命党人方面也进行了类似的检讨,他们认为:“吾党之第一失着,在与袁世凯言和,其次则在南京政府之引用旧官僚,以致本党藩篱,不期尽撤,迨南北同一之后,袁氏行其阴谋,政党从而扰乱,吾人降心俯首,与之提携,迁就愈甚,横决亦愈甚,顾今后吾党如或成功,非尽所有旧势力摧陷而廓清之,使无遗孽,不足自保。”孙中山甚至认为自己在党内也是“误于优容”,因此要求党员打手模效忠党魁个人,导致黄兴等一大批革命元勋无法与他共存于改组后的中华革命党。在孙黄此次分裂时,章士钊站在黄兴一边,成为革命党人中的非主流派。从此以后,政本有容的呼吁,在中国政谭中便几乎成为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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