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上买专业书籍,顺手买回收藏夹内的《我的兄弟王小波》,专业书刚翻了翻,却忍不住一口气读完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的这本书。大家就是大家,杨绛在《我们仨》中于平淡中写出刻骨铭心的哀痛,王小平的笔调看似随意,在某个瞬间骤然让人领悟刻骨的思念和伤痛。有如此知心兄弟,他们彼此都是幸运的。


王小波的作品赢得广泛的喜爱,特别是他的杂文,虽然小说才是他最钟爱的“孩子”,毕竟有点曲高寡合。我感觉自己和喜爱他作品的同龄知友都在心里爱着他,乃至于爱屋及乌地爱李银河和关心与他有关的一切。这种因爱作品而延及作者本人的很深的情感,正如王小平所说,“人们之喜欢他,是因为他的那种独特的感受世界的方式。他就像一扇门,透过这扇门,可以进入世界的另一个层面”。


我们的青少年时代虽然赶上文革结束的好时光,但是选择依然很单一(今天又何尝不是如此),而我们常常习惯性地让自己纳入主流而不能允许自己内心那不同于主旋律的旋律自然流淌。不得不说,这样的习惯令人很压抑,总是把生命的许多能量用来与自己对抗。王小平这样写道,“在生活中,我们接受教导,要对家人、亲友、显要人物和社会团体发展出一种适当的感情。简而言之,自然发育的感情受到人工规范。当这种揠苗助长的趋势发展到极端的时候,很多可能的感情得不到生长的土壤,日益钝化,进而枯萎。于是我们见到大量寡淡乏味的人。他们对这个生动的世界上的多数东西缺乏感情,因为它们不在规范之内。”我大概就曾经是寡淡乏味的人(现在未必不是),问题在于,我内在的自我不甘心,总是在反抗。某种程度上,是王小波让我感到极大的安慰和释放。


王小平认为,“世上还有另一类人,他们对世界有一种宽泛的感情。世上的种种情景都化为内心体验,随后化作一种特别的感情,储存在内心里。这种人,是有艺术天赋的人。”我却觉得并不一定限于有艺术天赋的人,凡是爱真善美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内心体验,说不定上帝造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只是社会(包括家庭)和国家在某种程度上扭曲了神造之人,使生命失去部分的鲜活和饱满。


王小平说“希望读者能从书中看到一个具有特别感触能力的人,一个以独特品味体验人生的人,一个对这个世界的滋味过于敏感,常常会被靥住,并始终保持童心的人,看到他营建的精神家园,以及他一步步走过的心路历程。”我以为他做到了,因为他是最合适的人,因为他们兄弟之间特别的默契共感,因为他们在人生中一直伴随并鼓励彼此勇于成为“世上的另一类人”。


我以为,有些生命是有特别使命的,王小波就是这样的人,因此我觉得他生命中所经历的人和事就是为了成就他的特别使命,他所出生的家庭、他的知己兄弟、他的爱人、他所出生及生长的时代……又或者正是因为他承担了自己的使命,才成为特别的人,而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随波逐流地荡过自己的人生,放弃了各自本应承担的使命。也许没有知己兄弟王小平,没有给予他“山呼海啸般的响应”的妻子李银河,王小波还是王小波,但毕竟还是会有些不同的王小波吧。


王小波似乎并非出生于传统意义上的书香门第。可在我看来,真正的书香门第不应当取决于父母祖先的地位名分,而是父母家庭所呈现的精神财富,某种程度上,取决于家庭的书柜和生活方式及教养方式。我舅舅说过我姥爷对他影响最深的一句话,就是在他中学时代告诉他天津图书馆在哪里,从此他经常去那儿读书,这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的成长轨迹。王小波父亲的藏书和爱智倾向和毅力,也自觉不自觉地影响了孩子们的成长轨迹。


王小平王小波两兄弟对于人类智慧及中国文化的看法高度一致,书中这样两段话令我印象深刻,“比起荷兰老乡,我们的乡亲好像缺了点什么,这大概是一种教养和心智上的缺陷。如果说他们没读过书,那么那些读书人又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读书人就不能干点有益的事情,为改善劳苦人的生活出一把力,关注一下与天下苍生利益攸关的物质层面?看来他们的脑筋里有点什么东西不对头,这种东西和健全的理性全不相干。这种看起来博大精深,但实际上傻头傻脑的东西一旦繁殖起来,就会获取营养,自我复制,千秋万代地存在下去。它会变成一顶有魔术的帽子,套在所有的人头上,压制健康的理性,使人们变得半聪明半傻,沿着一条与现代文明南辕北辙的道路永远走下去。”“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两种人,假定他们一起来到一个地方,平生第一次看见一个电话系统,第一种人首先想到的事情是记熟所有的电话号码,第二种人想到的则是弄清楚隐含在这些装置运作中的潜在精神。第一种人喜欢并能理解的是一个目录索引的层面,第二种人的思想则常常脱离目录的层面,沉溺入一种无法拿到桌面上看清楚,隐伏在意识深处,甚至在意识的盲点中穿梭运作的胸中感觉。从拓展真正的智慧而非貌似智慧的花式的角度来看,第二种人显得好一点,但令人遗憾的是,我们的传统文化造就了大量的第一种人。”


王小平关于“我们这一代的革命青年,怎么看都像那个(肖伯纳《巴巴拉少校》中的)司泰芬。我们学问没有,阅历没有,唯一有的就是一腔道德勇气和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明辨是非的能力……当一个人无论学问和才智都付阙如的时候,剩下的就是对自身道德的信心。”以及“电视乃是戕害智力的头号凶器,特别是三岁以下的孩子,如果电视看多了,脑瓜子可能就遭践了。这就是为什么一些文明国家年年制造出大量文不成,武不就,不会读,不会算,做事如狗挠门,滥无章法,心里火急火燎,好像长了草,到头来什么也学不会,什么也干不成,只能靠救济为生的可怜虫的原因”,我都心有戚戚。但愿我的“剧透”没有败坏各位阅读的乐趣。这本书,无论对于了解王小波的早年心路旅程,了解那个特别的时代,还是了解一种非同凡响的人生观,都十分值得一读。作者的文字功力似不在王小波之下。

 

王小平 著《我的兄弟王小波》
江苏文艺出版社

 

王小波:我看国学

 

   
我现在四十岁了,师长还健在,所以依然是晚生。当年读研究生时,老师对我说,你国学底子不行,我就发了一回愤,从《四书》到二程、朱子乱看了一通。

   
我读书是从小说读起,然后读四书;做人是从知青做起,然后做学生。这样的次序想来是有问题。虽然如此,看古书时还是有一些古怪的感慨,值得敝帚自珍。读完了《论语》闭目细思,觉得孔子经常一本正经地说些大实话,是个挺可爱的老天真。自己那几个学生老挂在嘴上,说这个能干啥,那个能干啥,像老太太数落孙子一样,很亲切。老先生有时候也鬼头鬼脑,那就是“子见南子”那一回。出来以后就大呼小叫,一口咬定自己没有“犯色”。总的来说,我喜欢他,要是生在春秋,一定上他那里念书,因为那儿有一种“匹克威克俱乐部”的气氛。至于他的见解,也就一般,没有什么特别让人佩服的地方。至于他特别强调的礼,我以为和“文化革命”里搞的那些仪式差不多,什么早请示晚汇报,我都经历过,没什么大意思。对于幼稚的人也许必不可少,但对有文化的成年人就是一种负担。不过,我上孔老夫子的学,就是奔那种气氛而去,不想在那里长什么学问。

   
《孟子》我也看过了,觉得孟子甚偏执,表面上体面,其实心底有股邪火。比方说,他提到墨子、杨朱,“无君无父,是禽兽也”,如此立论,已然不是一个绅士的作为。至于他的思想,我一点都不赞成。有论家说他思维缜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他基本的方法是推己及人,有时候及不了人,就说人家是禽兽、小人;这股凶巴巴恶狠狠的劲头实在不讨人喜欢。至于说到修辞,我承认他是一把好手,别的方面就没什么。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如果生在春秋,见了面也不和他握手。我就这么读过了孔、孟,用我老师的话来说,就如“春风过驴耳”。我的这些感慨也只是招得老师生气,所以我是晚生。

   
假如有人说,我如此立论,是崇洋媚外,缺少民族感情,这是我不能承认的。但我承认自己很佩服法拉第,因为给我两个线圈一根铁棍子,让我去发现电磁感应,我是发现不出的。牛顿、莱布尼茨,特别是爱恩斯坦,你都不能不佩服,因为人家想出的东西完全在你的能力之外。这些人有一种惊世骇俗的思索能力,为孔孟所无。按照现代的标准,孔孟所言的“仁义”啦,“中庸”啦,虽然是些好话,但似乎都用不着特殊的思维能力就能想出来,琢磨得过了份,还有点肉麻。这方面有一个例子:记不清二程里哪一程,有一次盯着刚出壳的鸭雏使劲看。别人问他看什么,他说,看到毛绒绒的鸭雏,才体会到圣人所说“仁”的真意。这个想法里有让人感动的地方,不过仔细一体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在内。毛绒绒的鸭子虽然好看,但再怎么看也是只鸭子。再说,圣人提出了“仁”,还得让后人看鸭子才能明白,起码是词不达意。我虽然这样想,但不缺少民族感情。因为我虽然不佩服孔孟,但佩服古代中国的劳动人民。劳动人民发明了豆腐这是我想像不出来的。

   
我还看过朱熹的书,因为本科是学理工的,对他“格物”的论述看得特别的仔细。朱子用阴阳五行就可以格尽天下万物,虽然阴阳五行包罗万象,是民族的宝贵遗产,我还是以为多少有点失之于简单。举例来说,朱子说,往井底下一看,就能看到一团森森的白气。他老人家解释道,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井底至阴之地,有一团阳气,也属正常。我相信,我往井里一看,不光能看到一团白气,还能看到一个人头,那就是你本人。不知为什么,这一点他没有提到。可能观察得不仔细,也可能是视而不见,对学者来说,这是不可原谅的。还可能是井太深,但我不相信宋朝就没有浅一点的井。用阴阳学说来解释这个现象不大可能,也许一定要用到几何光学。虽然要求朱子一下推出整个光学体系是不应该的,那东西太过复杂,往那个方向跨一步也好。但他根本就不肯跨。假如说,朱子是哲学家、伦理学家,不可能用自然科学家的标准来要求,我倒是同意的。可怪的是,咱们国家几千年的文明史,就是出不了自然科学家。

   
现在可以说,孔孟程朱我都读过了。虽然没有很钻进去,但我也怕进去就爬不出来。如果说,这就是中华文化遗产的主要部分,那我就要说,这些东西太少了,拢共就是人际关系那么一点事,再加上后来的阴阳五行。这么多读书人研究了两千年,实在太过分。我们知道,旧时的读书人都能把四书五经背得烂熟,随便点出两个字就能知道它在书中什么地方。这种钻研精神虽然可佩,这种作法却十足是神经病。

   
显然,会背诵爱恩斯坦原著,成不了物理学家;因为真正的学问不在字句上,而在于思想。就算文科有点特殊性,需要背诵,也到不了这个程度。因为“文革”里我也背过毛主席语录,所以以为,这个调调我也懂——说使诵经念咒,并不过份。

   
二战期间,有一位美国将军深入敌后,不幸被敌人堵在了地窖里,敌人在头上翻箱倒柜,他的一位随行人员却咳嗽起来。将军给了随从一块口香糖让他嚼,以此来压制咳嗽。但是该随从嚼了一会儿,又伸手来要,理由是:这一块太没味道。将军说“没味道不奇怪,我给你之前已经嚼了两个钟头了!我举这个例子是要说明,四书五经再好,也不能几千年的念;正如口香糖再好吃,也不能换着人嚼。当然,我们没有这样念过四书,不知道其中的好处。有人说,现代科学、文化,林林总总,尽在儒家的典籍之中;只要你认真钻研。这我倒是相信的,我相信那块口香糖再嚼下去,还能嚼出牛肉干的味道,只要你不断地嚼。我个人认为,我们民族最重大的文化系统,不是孔孟程朱,而是这种钻研精神。过去钻研四书五经,现在钻研《红楼梦》。我承认,我们晚生一辈在这方面差得很远,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四书也好,《红楼梦》也罢,本来只是几本书,却硬要把整个大千世界都塞在其中。我相信世界不会因此得益,而是因此受害。

   
任何一门学问,即便内容有限而且已经不值得钻研,但你把它钻得极深极透,就可以挟之以自重,换言之,让大家都佩服你;此后假如再有一个想挟这门学问以自重,就必须钻得更深更透。此种学问被无数的人这样钻过,会成个什么样子,实在难以想像。那些钻过去的人会成个什么样子,更是难以想像。古宅闹鬼,树老成精,一门学问最后可能变成一种妖怪。就说国学罢,有人说它无所不包,到今天还能拯救世界,虽然我很乐意相信,但还是将信将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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