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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演员张文锋在同一剧组的一天里,上午穿着游击队衣服,下午穿着日本军服。

2011年,广电总局下发通知,批评个别抗战剧的娱乐化倾向。

在成为“抗日根据地”之前,横店转战涉案、古装、谍战多个战场。而政策安全最终成了资本追逐抗战剧的首要因素。

“可以强调日军的残酷凶狠,不能展现日军的军事素质”;“他们就是黑色的符号,没必要让这个颜色有偏差”。

因“手撕鬼子”情节广受争议的《抗日奇侠》却在多地成为收视冠军,第二轮播出一集200万,利润翻倍;热门抗战剧利润率普遍达到200%;《向着炮火前进》播出后,吴奇隆的身价涨到50万一集。

《五台山抗日传奇之和尚连》的编剧海飞自己甚至不愿看完这部剧。他把追求都诉诸自己的一部小说,写日本逃兵想回家,“很符合逻辑和人性”。

时隔8年,《亮剑》制片人万荣又获殊荣。2013年3月,他借女性抗战剧《杀狼花》拿下江苏卫视年度收视冠军等4项大奖,同时这个抗战剧还是多地的收视冠军。

这不是万荣第一次在抗日生意中获利,作为《亮剑》的制片,万荣称得上是掀起抗日剧热潮的第一批人。“其实这并不是我最想做的。”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但这不妨碍他深谙这门生意的“窍门”——2011年,在宣传“新亮剑”时,万荣就在电视剧宣传册中印上了大大的一行字:“勿忘国耻!爱我中华!钓鱼岛是中国的领土!”同样,更多的抗日剧正被他摆上日程,伺机推出。

抗日剧正“统治”着中国观众的荧屏。在2012年全国200多部上星频道黄金档电视剧中,抗战剧及谍战剧就超过70部。2012年中国共审批近代题材电视剧303部,近代革命题材就过半,而其中绝大多数是抗日剧。像《抗日奇侠》和《永不磨灭的番号》等后起之秀,均获得200%—300%的收益。

这些五花八门的抗战剧相当部分诞生于“中国好莱坞”——浙江横店。2012年一年,横店影视城共接待剧组150个,而其中48个剧组涉及抗战题材。每天,他们在横店13个拍摄基地里接踵摩肩,为中国的百姓荧屏提供着题材单一但又让其乐此不疲的产品。

这个热闹的中国抗日剧“代工厂”的背后,是一条成熟而有效的营销生产线和一个正义凛然的爱国生意场。它是文化导向和资本追逐共同的产物,同时借力于民间特殊的审美志趣和历史观——这远不是一场单纯的娱乐围观。

“抗日”最安全

“整个行业创作者把握不住风向的脉,现在只能往抗战剧里躲。”

范景涛做武行10年了,如今真切地体会到这份工作是“刀口上舔血”。如今他在横店的工资每天200元,一天平均却要死20次:包括被弓箭射中原地转圈死;被手枪射中摔出2米死;被狙击枪射中或大炮炸飞死……

为了死得更惨烈一些,最多时他身上有二十多个炸点。血袋是避孕套做的,血浆溅满全身的同时,他的脸上嘴里都是避孕套的碎片。最危险的一次,剧组甚至让他直接站在炸点上。

由于男演员奇缺,范景涛每天都要频繁地串角,通过剪辑,他常常看见穿着八路军服的范景涛,炸死对面阵地里穿着日本军服的范景涛。

横店本是浙江金华一个交通闭塞的小镇,1996年因拍摄了《鸦片战争》而闻名。随后17年间,随着一大批拍摄基地的兴建,这里一跃成为号称全球规模最大的影视城。

横店曾经是古装剧的“梦工厂”,全国三分之一的古装剧都诞生于此。但随2005年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期间《亮剑》等抗日剧的成功,投资抗战剧成了一盘稳妥而赚钱的生意。

横店抓住机遇实现了转型,随着广州街、香港街等一批民国场景的不断完善,越来越多的资方和剧组青睐于此。这里提供了重构“历史”的一切可能:洋行、酒馆、钱庄、客栈、村子、军营。无论飞檐走壁、街头巷战还是三光扫荡,都有施展之地。

事实上,横店不仅提供充足的道具和逼真的场景,还紧紧抓住了这一浪潮。2008年,横店集团成立浙江横店影视制作有限公司,并接连投资拍摄了《窑火》、《箭在弦上》、《狼烟遍地》等抗日剧。

在横店成为“抗日根据地”之前,中国电视剧题材曾“转战”过多个战场。在2002年到2003年间,引领收视奇迹的是《黑洞》、《大雪无痕》,到2004年《重案六组》暴红,涉案剧成为最当红的类型片。影视制作单位那时纷纷瞄准这个投资靶心。但转折点恰在高峰到来,2004年《电视剧审查管理规定》下发,同年涉案剧不再允许在黄金时段播出。

当下的案子不好破了,“帝王将相”借尸还魂。从2005年开始,古装剧火爆荧屏。在《大宋提刑官》里,演员何冰换上青衣小帽,扮演了一个来自一千年前的“世界法医学之父”,干的还是破案的事儿。

古人破案的速度在狂飙一年后终于慢了下来。2006年,古装剧被限制播出,按照规定,在每年播出总量中,古装戏只能占10%,各地方卫视每晚黄金档只能播出两集古装戏。当年内地古装戏开拍量应声降到9部。

那一年,全国电视观众开始跟着一个叫“安在天”的我党情报人员破译敌特的密码。《暗算》在古装剧之后引领了谍战剧风潮。“保密防谍”的高潮随着孙红雷和姚晨在2008年年末联袂打入“军统”而到来。谍战剧、反特剧纷纷上马,黄金时段打开电视机,几乎每个地方卫视都有情报人员在斗智斗勇。

2009年,谍战剧、反特剧及情感剧被批评“格调不高”、“价值混乱”,终于由高调转入“潜伏”。

眼见着几年下来整个行业转战各条战线,横店影视制作有限公司董事长刘志江回忆,自此每投拍一部剧,他都会找相关行业部门的领导仔细咨询政策。最终得到的结论是:抗日剧最安全。

编剧和导演们想到了四年前《亮剑》的火爆,于是重回抗日前线。《我的团长我的团》、《我的兄弟叫顺溜》在2009年应运而生。投资者们也认准了这个战场,2007年之后,随着房地产不景气、股市低迷等因素影响,大量资本进入电视剧制作行业,但圈外老板不了解这个行业,谍战火就拍谍战,抗战火就上前线,每部戏再砸上一两个明星,百万抗日大军就这样拉出来了。

以“弓箭对抗鬼子机枪”为卖点的《箭在弦上》,其编剧、制片九年原先只写《宝莲灯》、《魔幻手机》等魔幻剧;在《向着炮火前进》中顶着满头发胶耍帅的吴奇隆是拍偶像剧成名的,导演林建中则是来自台湾、以拍武侠剧起家。

“整个行业创作者把握不住风向的脉,现在只能往抗战剧里躲。”编剧九年解释。

黑色的符号

“那我何苦还吃力不讨好?就把日本人弄得白痴化、简单化好了。”

剧组如潮水般涌来,横店迎来了又一个“春天”。一个更有利的背景是:国家影视形态对红色文化的鼓励。2005年,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一批表现抗战的影视作品被组织拍摄。

统计数字表明,从1949年到2004年,我国拍摄的抗战题材的电视剧为150多部,平均每年3部左右,而2005年完成并播出的就有20多部,2012更有70多部。

这股热潮首先催生了最底层的群众演员群体。现在,“横漂”演员的数量较往年增加了数万之多,在演“炮灰”和“死尸”之余,他们终日泡在一个演员公会的官方论坛上,等待任何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通告。这里龙蛇混杂,以至于2011年,横店还揪出了8名逃犯,甚至有人混成了小明星。

为了让演员更容易入戏,横店影视城每年还会召集一部分男演员,进行为期一周到半个月的军训,学习队列、持枪等技能。

但刘志江并不认为横店是“抗日根据地”,在他看来,“横店仅是抗日剧的‘代工厂’而已,真正的设计与策划者,是我们的整个文化生产机制”。

让抗日剧生产者们头疼的远不是演员的数量和素质,还有繁复的修改意见,尽管这个剧种目前来说是最安全的。

2009年,导演徐纪周曾在自己的第一部抗日剧《杀虎口》中,尝试还原更真实的历史,比如适当展现日军的军事素质,以及当时中国国民性的懦弱。

结果徐纪周接到整整两页纸、长达八十余条的修改意见:其中,一个关于日军乔装成八路,深入山西五台山腹地寻找八路军指挥部的情节被删除了,理由是:“可以强调日军的残酷凶狠,不能展现日军的军事素质。”

“那我何苦还吃力不讨好?”徐纪周哭笑不得,“就把日本人弄得白痴化、简单化好了。”2010年,徐纪周创作第二部抗日剧《永不磨灭的番号》时,懒得再费心刻画反派人物,剧中反面一号日军军官山下奉武从冷静逐渐陷入癫狂。徐纪周说,他参考了日本漫画《浪客剑心》的角色斋藤一,依样画葫芦就编出来了。

导演颢然记得,在拍摄《枪神》时,也曾想在结尾加入一个带有反战色彩的细节:主人公的妻子想要用弹片,为孩子做一把枪,主人公回答:“还是用弹片做把长命锁吧。”

这个方案最终被否决掉了,理由是:“与主题不符”。

让徐纪周最为痛苦的,则是修改标准的不确定,“有时候一句格调灰暗,就把整部戏毙掉了”。几番挣扎后,他摸清了一些大致的禁忌:中国的国民性、日军的人性、具体的战斗情况……

编剧余飞也最终确定了悬在头顶的那根红线:“我不会把日本人写得多好,他们只是一个符号性的人物,他们是黑色的符号,没必要让这个颜色有偏差。”

影视剧的生产者如履薄冰。今年,刘志江要求公司员工都要学习相关政策,并组织考试,不合格者辞退。

2011年,广电总局下发通知,批评个别抗战剧的娱乐化倾向。刘志江立即对公司投拍的《遍地狼烟》下了命令:国军与日军分别被打死的概率要达到1:1,“不能让鬼子死得太夸张”。

“血”钱

手撕鬼子的《抗日奇侠》二期已经卖出,达到了一集200万高价,利润翻倍,随后还要推出海外版和数字电影版。

最近3年,每年都有约50部抗日剧在横店诞生。这里因而变得空前繁华。这里有昂贵而环境一般的酒店,廉价的出租房,夜市和大排档,出租车和摩托呼啸着竞逐,争抢着下一个赶往片场的临时演员。

每天清晨6点,一辆辆大巴车就会准时出现在宾馆门前,满载着群众演员与军服,开往某个阵地、山头、村落或牢房。而到了夜晚,导演和演员又让横店度假村和星级宾馆的入住率常年维持在九成。在最高楼东磁大厦里的98酒吧,最易脱销的是650元一瓶的蓝方威士忌。

灯红酒绿之下,数千名横漂则攥着可怜的工钱,回到位于灯笼街、万盛街的廉价出租屋里,也有一些坚守着拍夜戏,挣每小时10元的加班费。

每天,这里都有建起又被炸毁的“建筑”,洗衣房日夜轰鸣,冲洗着小山般军服上的血浆和泥巴,数以千计的道具手榴弹和越发逼真的枪支被造出,它们共同组成了当下中国影视工业最完善和专业的配套产业。

生活在这里的人虽然各怀际遇,但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是,抗日剧给所有人都带来了财富和希望。

首先,投资方直接从播出平台上获益。贵州卫视负责电视剧购买的张女士表示,由于收视率有保证,抗日剧每年都是其购买的首选。而坊间戏称为“抗战台”的江苏卫视2012年黄金档共播出电视剧22部,其中抗战剧就有9部。

有“手撕鬼子”情节的《抗日奇侠》走红后,在山西、江苏、广东、北京都成为收视冠军。《抗日奇侠》二期已经卖出,达到了一集200万的高价,利润翻倍,随后还要推出海外版和数字电影版。

“一般的电视剧能够达到40%-50%的利润率都非常不错了。”制片人说。

抗日剧的热播,也催生出了一批身价暴涨的“抗战明星”。导演徐纪周介绍,演完《永不磨灭的番号》后,主演黄海波身价高升,单集片酬已超10万元;《向着炮火前进》播出后,吴奇隆的身价也涨到50万一集,由于长期驻扎横店拍戏,他甚至把经纪公司开到了横店。

而由于《士兵突击》、《我的兄弟叫顺溜》连续两部剧飘红的王宝强,在2009年一集电视剧的叫价已达15万元,直逼陈宝国、陈建斌等老牌演员。

抗日剧的红火,横店也是最直接的受益者。仅2012年上半年,横店入驻企业实现营业收入54.97亿元,同比猛增了1.4倍。

2011年,横店旅游人数达到1080万。横店影视城已成为国家5A级旅游区。10平方公里的横店镇,无论是高档酒店,还是基地宾馆,游乐园、夜总会、桑拿中心、演艺中心、健身中心、保龄球馆等设施配套齐全。

2005年,横店投资亿元,修建了横店红色系列景区。为了满足越来越多的战争戏需要,横店影视城打算再增建一批民国场景。

在这个占地面积1万余亩的红色旅游区里,游客可在白洋淀景点的芦苇荡,模拟雁翎队在船上“射杀日本法西斯”;也能在红军长征博览城观赏体验式情景剧《地道战》。

2012年,仅红军长征博览城一地就迎来近8万名游客。情景剧演出时,导演洪文婷常会邀请一些游客,扮演八路军、民兵、伪军以及“花姑娘”。

情绪的出口

“真正的脱离政治是不可能的,人民的情绪总要有一个出口。”

在导演金韬眼中,抗日剧的勃兴,不仅缘于政策鼓励,也根植于民间情绪的起伏。

2007年起,金韬曾准备拍摄一部名为《大遣返》的连续剧,故事以抗战胜利后中国遣返三百多万日俘日侨为背景,体现人类如何抛弃成见并消弭仇恨。但随着2009年后中日一系列事件导致的关系紧张,拍摄计划一再搁置。

金韬现在担任中国电视剧导演协会常务副会长。6年来,他经历了中日关系的复苏、动荡再至激化,真切感受到民族情绪如何影响着整个文化产业。他认为抗日剧仍将会是未来中国影视剧的主流:“真正的脱离政治是不可能的,人民的情绪总要有一个出口。”

演员金胜宇的爷爷曾是国军,小时候总反复对他说起日本鬼子如何一刺刀扎进战友的身体里。去世前,老人留给孙子最后的要求是:“你不能演日本人。”金胜宇如今演了五部抗日剧,都是“特严肃的正面角色”。

上一代的仇恨难以消弭。金胜宇痛恨日本人。表演时,金胜宇总会幻想“爷爷的魂灵附体”,有时他会偷偷改台词,比如讲“打日本鬼子”改为“我下山斩妖除魔”。

同样的情绪,贯穿在抗日剧的整个生产链条中。

2012年,编剧九年创作了《箭在弦上》。为不落窠臼,九年选择“冷兵器对抗热兵器”的思路:徐氏三姐弟依靠祖传神箭,报国恨,杀鬼子。在戏中,两个反派均被几支弓箭钉在树上射死。“就是想告诉大家,日本人就是变态的豺狼,必须赶走。”

2012年9月,钓鱼岛事件升级,出品方横店影视制作有限公司根据该剧画面,连夜制作了一段视频宣传保钓,名为《美女射鬼子!射,射,射!》。视频中女主人公手持弓箭,在1分27秒内射杀了34个持枪鬼子。

九年坦言其创作灵感来源于中国29军大刀队,“我们就是要塑造英雄,观众需要英雄,弓箭并非完全不能战胜枪械。”他计划继续推出“冷兵器对抗热兵器”的电视剧,例如大刀、红缨枪等。

与《箭在弦上》同样引发网上热议的,还有一部《抗日奇侠》。这部号称投资近五千万、采用好莱坞拍摄手法的电视剧中,可以看到如何用鹰爪功、绣花针、绵沙掌、金钟罩和铁砂掌对抗鬼子,也能看见主人公大鹏徒手就将一名日军撕成两半。

导演颢然对着网络的一些争议表示义愤:“必须有精神的宣泄在里面,他是有仇恨的。”

为了表现这种仇恨,颢然不满配音演员的声音“非常平,特别冷静”,让其重配了一次,并特意要求“感情饱满,必须表现疯狂的状态”;片头处,颢然还特意加了一句台词:“中国人凭一双肉掌就战胜了我们。”

颢然自认已经抓住了观众的“脉”——“无论如何,观众就爱看这个。”

浓郁的民族情绪浇灌下,抗日甚至成为了横店招揽生意的一张名片。横店影视城推出了专为游客拍摄微电影的项目,最受欢迎的两个剧本是《唐伯虎点秋香》,以及反映打鬼子的《举起手来》。

导演张金泉2012年共为游客拍摄了300部微电影,其中有近两百部是《举起手来》。2012年9月钓鱼岛事件后,打鬼子的戏更受欢迎,一些游客还特别制作了横幅,在电影里高喊:“钓鱼岛是中国的!”

甚至连孩子也走上了“抗日的战场”。2005年,横漂演员陈耿成立了地平线童星影视基地。拍摄抗日电影《小小的红旗手》时,演员很多是6岁左右的孩子,不会念台词,听不懂剧情,导演就反复简单地告诉他们:“鬼子坏,我们要打死鬼子!”

“炮灰”

他决定年底就离开,“何必呢,在这里只能做炮灰”。

庞大的演员需求,出色的收视,良好的反响,“到横店去”,已成了很多草根演员的向往之处,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大熔炉里,世俗的价值很强大,但也不缺乏真正的精神认同。

53岁的孔碧玉就是其中一位,她从小喜欢红色文化,也喜欢表演,70年代,读小学的她还被选为工农兵小学员参演样板戏,比如《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智取威武山》中的常宝和《白毛女》中的喜儿等。

对于崇拜毛泽东的孔碧玉来说,横店是她的另一个精神家园。出演抗战戏时她特别开心。在一部横漂演员自导自演的抗战戏《爱在燃烧》中,孔碧玉甚至会严肃认真地对年轻人讲起日军侵华的故事。那段红色的仇恨史,对于她来说从未远去。

在横店,停留在过去的不止孔碧玉一人。1974年出生的横漂演员王贺,也同样对日本人心怀仇恨。2012年9月,钓鱼岛事件升级,他与同伴曾建共同拍摄了一系列微电影,表达反日情绪。

他们的仇恨缘于长久以来的拍戏经历,“每天都看日军杀人、日军强奸,想不恨都难!”没有钱租设备,王贺只能用相机来拍。相机是2009年花了1300元买的索尼相机,日本牌子,但王贺舍不得扔。

纵使时刻自我提醒爱国,但生存是压在他们头上最大的山。王贺的工资是每天40块,一个月工资1000多块,只有演死人时能多拿5块钱左右的红包。有次让他演日本兵抢花姑娘,他觉得有辱同胞,不想演。

后来导演说,那加20块钱呗。他就演了,“就当是为艺术献身了”。

另一名横漂演员李杰,也拍摄了一部《钓鱼岛之举起手来》,在优酷网上取得了120万的点击量。回忆拍摄过程,有一件事让他高兴:开机仪式横幅上,征集到了万人签名;但也有一件事让他难过:电影开拍之后,有许多演员听说不管饭,就都跑了。

“这是爱国行为,怎么能计较吃不吃得饱呢?”李杰想不通。

2012年反日游行结束,日本朝日新闻记者奥寺淳曾前往河南,采访青年蔡洋的家人。反日游行中,蔡洋曾用一把U型锁将西安的日本轿车车主李建利砸至重伤。

蔡洋的母亲杨水兰说:“打开电视,大部分电视剧都是关于抗日的。怎么可能不恨日本人?”

奥寺淳也曾做过调查:2011年,能确认的抗日电视剧就有12部,共计396集。2012年10月23日这一天,在中国各地40家电视台中,超过半数的21家电视台播放了抗战剧。

奥寺淳在苏州采访时,也曾因身份暴露而遭到殴打。他不禁感到担心。“并非所有日本人都是坏人,但仇日的种子从小就埋在心底,一旦有事情发生,这颗种子就会瞬间成长、成熟继而引爆。”

现在,很多人依然狂热,但冷静的思考正在产生。这股狂潮在裹挟一场全民狂欢的同时,也让一些人更清晰地反观自身。

编剧海飞最近也陷入疑惑:在他眼里,抗日剧已经形成一条生产链,他不过是红色车间里的一颗螺丝钉。

2010年,他接下《五台山抗日传奇之和尚连》的编剧工作。创作过程于他而言,更像是一次流水作业:三个编剧,每人只负责剧本的一部分。负责剧本前半部的海飞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剩下两个部分写了什么。仅为赚钱的他,甚至不愿看完这部电视剧。

“你怎么写杀日本鬼子都是没关系的,观众要的就是刺激。”由于电视剧创作的种种限制,海飞把对于艺术的追求都诉诸自己的小说。他正在写一个长篇,叫《回家》,写的是日本伤兵、逃兵想要回家的故事,“很符合逻辑和人性”。

演员林洋则没有海飞这么幸运,还能找到寄托真正艺术追求的出口。他甚至为当初的选择感到恍惚:2009年10月,19岁的他揣着仅有的三千块钱来到横店。“我想要做一名演员”。

林洋卖过盗版光盘,且酷爱战争片。来到横店后,他最大的心愿是过一过打仗的瘾。这个愿望却是奢侈的:每天他只能拿着木头枪、塑料刀、泡沫手榴弹,躲在战壕里当背景,或是躺在地上装死尸,一天的报酬是40元。

演死尸也是个难事。最悲催的一次林洋被七八个人压在身上,最漫长的一次是在泥浆里躺了10个小时。最让林洋愤愤不平的,则是躺在地上,还要被武行、主角踩来踩去。

在横店3年,林洋自觉最大的收获,是“好歹懂了一些历史”。比如演讲述国民党陆军128师的《十一公里》,他才知道“原来国民党也有好人”;偶尔待在战壕里候戏时,会听老横漂聊历史,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国军也抗战”。

然而,林洋也逐渐嗅到了这里的山寨味道。有个月他每天在明清宫苑拍戏,却发现在这个按照北京故宫1:1的比例仿造的宫殿群里,龙凤是石膏板雕的,墙壁是水泥贴上条纹纸,香炉、门环、宝鼎也都不是铜的,只是一块块斑驳掉漆的木头而已。

这个月林洋拍了一场戏,扮演农民的他们拿着锄头,与扛着机枪的日本兵对抗,还要大喊:“让你们看看中国人的脊梁!”

林洋看不到的,是这背后涌动的利润。2011年,新一代抗战剧代表《永不磨灭的番号》在北京卫视收视率一度突破12%,在北京地区的平均收视达到了9.04%,北京卫视由此在二十多个城市的收视份额一举增长100%;搜狐视频高清影视播放榜数据显示,该剧上线21天,总播放量达到4亿多次,到11月份,总播出量已经超过9亿次。

作为导演和编剧的徐纪周,花了10个月创作剧本,并一早就和北京华录百纳影视公司签约,采用和以往单纯拿片酬不一样的分成方式来操作,在创作前期就确定了预售方针,并按部就班照方针进行产品的营销推广。“‘番号’投资两千多万元,利润率达到300%。”徐纪周说。

作为抗战剧风潮的源头,《亮剑》从2005年至今已重播超过3000次,甚至超过中国电视剧的里程碑式作品《西游记》;而目前正在横店同时开拍的抗战剧组一共是48个。

但下一场戏,林洋就又成了死尸,他躺在泥地里,嘴里都是沙,轮胎、木头燃烧和炸药爆炸的烟雾弥漫在整个山头。林洋再次感到厌倦。他决定年底就离开,“何必呢,在这里只能做炮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