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晚近发达国家,“人命案”发案率全面下降,是因为市场化和货币化的结果。换言之,往昔需要“杀人越货”者,今日凭藉手上的票子即可购买,还何必舞刀弄棒、大开杀戒呢!票子面前人人平等,孔方兄通天绝地,有力气杀人,不如花力气去挣钱,或者,去骗钱。不宁唯是,货币化带来自由和平等,真正是缔造新世界的头等功臣呢!

因为尚无资料可供查对,姑且认可杀人案件愈趋下降。但是,将一种特定案件发案率的下降,归功于货币或者货币化,这便叫人不敢苟同了。再说,这边厢,货币化有助于降低杀人案件,那边厢,“富贵本危机,云乡不可期”,货币们反而助长了金融诈骗、繁盛了洗钱勾当、造就了圈钱圈地的黑社会。再说,导致杀人取命的原不止一个钱字,所谓“激情杀人”、“因情取义”,道尽了情比钱大的世态人情。如此这般,将自由和平等奠立于“货币化”,能不危乎殆哉。

在下曾有十来年研习犯罪学,也曾和著名的马文.沃尔夫冈教授一起共同研讨过中美两国“人命案”,即行内所说的各类杀人案件的调查统计资料。具体就一个周期来看,通常而言,经济危机时各类案件,包括杀人越货在内,均会有所上升,甚至于大幅度上升。而大规模合法杀害敌方的战争期间,“人命案”反而减少,因为战争期间实施军事管制,行动自由多打折扣。再说,战事爆发,全民身心凝聚于前方,短时间内各种矛盾反而淡化,或者,暂时掩压了。放眼长时段,资本主义初期,以英格兰为例,各类犯罪的起伏消长,尤具典型意义。基本情形似乎是,“人命案”跟货币化进程似乎并无关联,倒是跟上述经济周期相关。若说关联,则资本登场初期,无论是杀人越货,还是鸡鸣狗盗,均呈直线上升之势。杀人是自然犯罪,另有理路,而诸如流浪、乞讨入罪,典型的法定犯罪,则为不折不扣的资本登场造成的恶果。就此而言,倒不妨说,资本的货币化进程一开场反而拉高了犯罪率呢!若说货币化降低了犯罪率,其实,眼面前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笔者在“县城里的消息和街景”一文中曾经讲过,吾乡的士司机感叹,最近十来年,淫业繁盛,“强奸罪确实绝少了,生活更人性化了!”以杀人罪为货币和货币化说项,不若用强奸案来张本。

想当年,对此“货币化”进程及其对于传统社会关系的冲击效应,托马斯.卡莱尔即已洞若观火。在“过去与现在”一文中,卡莱尔点明“金钱关系”僭篡了一切社会关系,其之功效猖獗,以致于人们忘记了或者佯装忘记了“现金支付”并非人间的惟一互动方式。毋宁,月冷霜寒,愁满江山,神圣如人类生命本身的法律和义务,才是真正深蕴人生的基本人类关系,而它们远非“供给与需求”所能框含。

不过,我也要替为货币化鼓吹的陈志武老兄打个抱不平。为什么呢?因为恰巧前段时间央视播放电视专题片《货币》,我断续看过几集,也看到志武兄在上面的讲话。刚才他说从“功能主义”来看,货币的自由主义理念提供了资本主义的自由平等。换言之,仅仅在结构-功能主义的意义上,将一切货币化,纷纭诸端一总归结为金钱面前人人平等,未尝不是一种进步,至少,它终结了权力的单一宰制。但是,既然要说“自由平等”这么高尚的事情,则此处悖论不免。事实上,且不说货币化的结果就是金钱面前人人平等,而遮蔽了生命的其他向度,造成了社会评价的单向化。而且,它的最大恶果是造成了“资本的宰制”。一旦将人性导约至合法逐利的轨道,则正反效应齐出,祸福皆须担当,哪有一面倒式的好与坏。其情其景,有点像是前门拒狼(力避权力的宰制),却后门纳虎(迎来了资本的宰制)。

人世本就纠结,源于人性善恶兼备,它们不过再添注脚而已!

不过,如果像中国今天这样,狼还没走,虎却进门了,形成了权力和金钱的狼狈为奸、双重宰制,这日子就真的没法过了。反面而言,于此两面均占山为王、获利丰硕者,当然拍手称庆了。是啊,呼云得云,唤雨有雨,一天风露,拂袖何求!难怪转型时段,新旧体制拉锯期间,我们难熬,却有人掩面窃笑矣!

今天的中国,亦如世界的许多地方,到底是权钱通吃的贵人们的天堂。

2012年12月16日上午于北大

[ 许章润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

2013-2-27

中评网-作者授权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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