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文,是我的研究生同学撰写的。她讲述了发生在自己家庭中的一则故事。这是今日中国众多故事中的一个小小切片。在“魔幻现实主义”的中国,这则故事也许根本算不上什么,也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然而,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故事中的一点点起伏都足以牵动人心——我们的国家无非是由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家庭组成的。

我舅舅的“上访”故事

文/猫姑娘

我舅舅在湖北老家,让所有亲戚都羡慕的,就是他有一所临汉江边的大房子。夏天傍晚的时候打开窗户,带有江水温润气息的风穿屋而过,整个家里都浸着湿腥的凉意。与汉江天然的恩赐相比,原本是南方家庭夏日必备品的空调或电扇,在这所房子里都显得多余。7年前,就在这所房子里,舅舅舅妈的女儿小婷出生了。到12年冬天我回家过年的时候,这所房子里挂满了上小学的小婷画的小猫小狗的画儿。

然而也就是这所房子,让我舅舅这个没怎么上过学的、做小买卖为生的人,卷入了一场莫名其妙却长达七年的官司。我自04年起便北上求学,对舅舅家的官司的细节所知不多,只在每每年节回家时,或是电话里,零星听亲戚们提起过,一会儿说官司打输了,一会儿说官司打赢了,一会儿说中止诉讼了,一会儿又说不知为什么又发回重审了。我要问起来这事儿,母亲总叮嘱我,你好好上你的学,这事儿你舅舅占着理呢,怎么着都不会吃亏,不用你操心。加之官司归官司,每年给舅舅拜年时,总还在这屋里聚会,所以我心里总以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而事儿。直到上个月,母亲急急打来一个电话,说是舅舅月底要来趟北京,可能要在我家里暂住,是因为官司的事儿,舅舅的房产证被法院撤消了。电话里母亲再三嘱咐,我在北京工作辛苦,不要因为舅舅的事情太过操劳分心,安排好他的食宿即可,其他的事情,让他自己去办吧。电话里母亲没有说明,但是我已大概猜到,舅舅这次访京,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上访”了。

这就不能不担心了。舅舅还未确定具体行程之时,我便先给几个学法律的或是现在从事法律工作的同学去了电话。尽管母亲已有叮嘱,但我却不能不担心,舅舅此行,会不会冤还未申,就先进了传说中的“黑监狱”呢?朋友的朋友刚好有在法院信访处工作的,他告诉我,简单的财产纠纷,没什么敏感事件,来了正常反映问题的,应该不至于就进了“黑监狱”。这样的解释稍稍宽慰了我心里的不安,接着我上最高法院的网站一看,“办事服务”一栏里列出了“最高人民法院人民来访接待室、申诉立案大厅地址”,还附上了详细的交通路线。有了申诉立案大厅的地址,虽然大厅位于稍显偏僻的南四环,但是,好歹知道了舅舅来了该去那里。

3月底,我在火车站接到了自湖北来的舅舅舅妈,把他们带到家里安顿下,我还是忍不住,跟舅舅要了法院给他的判决书来看。最后一份判决书的日期是12年的年底,但不知为何,家乡的法院把这份判决一直押到13年3月才给舅舅。看了判决书的第一行,我就觉得哭笑不得,这份由法院出具,有着正式法律效力的判决书,第一行就把我舅舅的名字写成了错的。不到3000字的判决书,十几处出现舅舅名字的地方,有的是对的,有的是错的,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简直难以理解。舅舅对此却不以为然,说,“可能是笔误吧。”我反问,“这是法院的判决书,不是小学生作文啊?”舅舅回答,“我也不懂,笔误挺正常的吧,你看我们这个房子的单元号,写的也不对,前面是错的,后面是对的。”我一看,果然,判决书里同一套房子,一会儿是一单元,一会儿是二单元。舅舅还是坚持这不是重点,我却感动异常的愤怒。随便一个初中学生的600字的作文里,都不会出现这么多的错误,我实在想不通,该是怎样的奇葩法官,才能好意思在这样一份错误百出的判决书里,署上自己的名字。不过,气愤归气愤,判决书里这些让人没法忽略的错误倒给了我不少希望,觉得舅舅的上访应该会有一个让他满意的结果。

舅舅抵京的第二天一早,我便约好了一辆出租车,送舅舅舅妈由北五环,去位于南四环的最高法院来访接待大厅。我的心里对“上访”,或者说是对未知的上访地点,还是有隐隐的恐惧,所以我订车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师傅详细的地址,只说去宋家庄地铁站附近,放下亲戚,就回北大。当车子由南四环主路下来,拐进乡村小路,果然就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氛围。从车窗里,我首先看到了一些平房围成一个的小院里,里面停着“冀”、“鲁”等各地车牌的警车。舅舅焦急的问,是不是这里?司机师傅也担心起来,问,你们到底要去哪儿?我赶忙解释,应该还没到,前面应该有最高法院再审立案大厅,他们那儿下,然后您送我回北大。车子再往前开了几十米,平房中终于出现了一幢明显高出普通平房的建筑,像是一般法院的建筑风格,门口已经有不少的人了。“应该就是那里。”我说,“到了,舅舅你们下车吧。”舅舅舅妈打开车门下车,我压住内心的害怕,抬眼看了一眼,大厅大门未开,旁边的小门口,站了十几名穿着制服带着口罩的人,在查每一个进门的人的证件。舅舅刚下车,就有一个人递给他一张名片,我没看清名片上写的啥,就乘车离开了那里。

上午九点多,早高峰之后,我终于到了单位,放不下心来,又给舅舅打了个电话。还好,舅舅接了!(说实话,我心里之前还担心,会不会里面不允许接电话)舅舅电话里说,去的人不少,他们正在排队等候进大厅。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我想,进了大厅,交了材料,应该就可以回来了。

舅舅舅妈当天下午4点多钟回到了家,虽然满脸疲惫,但还是忍不住给我讲起在大厅里的见闻。舅舅说,大厅的安检挺严格,带了水的人都得先当着安检人员的面喝一口才让进去。但还是有一个人,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偷偷带了一瓶药进去,进去了后也没怎么着,就威胁说要自杀,然后被救护车送医院了。舅舅还说,去的人里操着各种口音的人都有,接访的法官态度是不错的,但是因为各地乡音难辨,基本上不会在口头上交流很多,而是工作人员会先看来访人员带来的判决书,给他们发不同颜色的表格,表格中会记录每份判决书的卷宗号。

舅舅说,接访的工作人员看了他们带来的材料,舅舅是在襄阳市中院判决后,直接来到最高法院,跳过了湖北省高院,所以接访人员给舅舅发了粉色的单子,然后带他们去了大厅后面,各个省高院的接待处。从这点来看,最高法院还是挺人性化的,对待越级来访的人,不会置之不理,而是安排了各省高院的人接待。在湖北省高院接待处,舅妈原本想陈述一遍她的案情,但接访的法官表示,具体的案情,等到我们督促地方法院重审的时候你在法庭上讲吧。这句话带给了舅舅舅妈很大的希望。他们说,能够理解,因为每一个去的人心里都有好多话想说,如果接访的工作人员一个一个听着说完,估计一天也处理不了几单,所以不让多说是对的。舅舅觉得,省高院接访的工作人员提到会督促地方法院重审,就已经给了他希望。因为之前他们请了很多律师,都说他们买房交了全款、交了契税,合同真实,在房子里住了7年,房产证都办下来了,而纠纷方持的是假合同,房款也没有交全,从来没有在这个房子住过,也没有过房产证。这样的情况,只要遇到公正的法官,一定是可以还他公正的。有省高院的监督,地方法院应该就会换一个公正的法官,审理他的案子了。即使省高院的监督不能还他公正,最高法院接访的工作人员说,三个月后,如果对处理结果不满意,还可以再来。

那天吃晚饭时,舅舅舅妈的心情明显轻松了许多,不再愁眉苦脸了。我默默地在心里想,最高法院的存在,且不说到底能不能将所有地方的冤假错案纠正,好歹给了各地的老百姓一点希望。舅舅舅妈转天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带着能够守护自己房子的希望,回乡了。希望在等候期的这三个月里,他们的希望不会落空;希望他们下次再来北京,能够不那么匆忙,能够有时间,逛逛北京的胡同茶馆,看看宏伟的鸟巢故宫。

2013年4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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