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2 月,自薦參選烏坎村長的村民在進行競選演說

 

文、攝影 /張潔平

「烏坎的成功全世界都看到了,現在烏坎要敗了,自己敗了沒什麽,怕政府拿來說中國農民不成熟不能搞民主,那就糟了。」

過年時,烏坎村村委會副主任楊色茂寫了三幅春聯:

「探索民主路,爭取共同心」;

「路漫漫兮其修遠,理真真之共索尋」;

「烏光萬道灑南海,坎水雙流匯虎山」。

他帶着它們找到村委會主任林祖鑾,想商量選一幅掛在村委會大門口,替換掉去年春節的經典:「喜上眉梢小鎮小村行自治,春歸烏坎一人一票選明天。」

一年前,很多媒體擠在村委會門口拍下了這幅對聯。句子選自網友寫給烏坎的數千條寄語。「一人一票選明天」,持續了半年的烏坎事件定格於此,那是小小烏坎村最光榮的日子。

2011年 9月開始,烏坎村民為多年來被非法變賣的上萬畝土地維權抗爭,並明確提出要落實基層選舉,選出真正代表民意的村委會。抗爭持續3個多月,從集體遊行到官民對峙,甚至付出血的代價。在高層介入下,地方政府最終妥協。2012年 3月 3日,烏坎村史上第一次民主選舉:8208名選民直選村委會,投票率高達 83%,7名抗爭骨幹當選新一届村委。

是夜,7名抗爭「英雄」站在村民面前,誓言要把烏坎村帶向美好: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讓土地回到農民手裏——這正是村民抗爭的動力所在,也是選票中的最大寄托。

烏坎傳奇在他們的躊躇滿志中畫上句點。林祖鑾和楊色茂,正是其中最眾望所歸的兩個抗爭領袖。

傳奇落幕,現實卻不依不饒地持續。轉眼一年時間過去,又到了家家戶戶張燈彩、掛春聯的日子,楊色茂再次提筆,想給烏坎寫點什麽,卻覺得沉重無比。

2012年底,國內一家著名報紙採訪了楊色茂,作為轉型中國的典型人物,寫了一整個版面。照片上,他站在自己寫的「力推民主永堅持,不畏險難志不移」詩句前表情凝重。前兩天剛有村民走進他的辦公室,掀翻茶盤,杯子碎了一地。這樣的事在過去10個月裏發生了好幾次。

「一進來就罵。說我們上任一年,什麼事情也沒幹,一塊土地也沒要回來。」楊色茂指着桌上的鋁制茶盤苦笑着說:「幸好這個摔不壞。」

烏坎村一萬多畝失地的追討工作進展緩慢,令村民對「做了官的英雄」頻生不滿。

2012年 9月 21日,烏坎起事一週年的日子,兩百名村民圍住村委會,抗議他們追討土地不力。儘管人數並不算多,但曾經的抗議者坐在村委會裏,如坐針氈。

楊色茂很擔心,他認為村民太短視了。「他們要魚,魚送過來吃就好了,不管怎麽撈到。可是我更在乎過程。土地重要,土地是魚。可是民主更重要,民主是『漁』啊。」

楊色茂把心聲寄情在新春聯裏,希望可以給大家提個醒:「民主需要漫長的過程共同呵護、摸索、學習。」「民主雖然今天不一定給我們幸福,但是明天會給。」

林祖鑾在 3幅春聯中沉默了很久。他最終搖了搖頭。「不要提民主,不合適。」他一字一頓,「烏坎現在最需要的是平穩。」

楊色茂沒有堅持。他說理解林書記:「這兩個字現在對上面不合適,對下面也不合適。」「政府不想聽到你提民主。村民也不想,他們要的是土地。」

除夕鞭炮聲隆隆,一幅新的春聯靜悄悄出現在村委會門口:「和順滿村添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

土地!土地!

「為什麽媒體都愛拿民主說事?」村民蔡開廉問我,「說老實話,土地不還給我,給你多民主又有什麽用?」他一邊倒水,一邊大聲地開了腔。屋門敞開着,聽到動靜,連街的小院很快進來3、4個村民。

「村委會成立到現在一年多了,我們書記說的話沒有實現。以前說每一寸土地都要討回來。現在什麼都沒有!一事無成!」蔡開廉身邊一位朱姓村民怏怏地說。

我問:「村委會門口不是貼着公示,說一部分土地已經收回了嗎?」

「哪有收回!大部分都給開發區賣掉了!」 多數村民只是果斷搖頭。也有人問一句:「什麽公示?村委會那些地方我很少去看的。」

村委會大門口,一整面牆壁上貼着「烏坎民生項目建設和土地管理情况公示」,落款是烏坎黨總支委員會和烏坎村村委會,日期是 2012年 9月 17日。公示中,「涉土問題處理情况」一欄,列明了 7塊已經歸還烏坎村的土地,並附上小地圖標注,總面積 3853.41畝,說明寫着:「上級决定將下列土地交還給我村。」

在外人看來,這是個不錯的開頭。為什麽村民們都堅持說「什麽土地都沒有」?

蔡開廉說了句公道話:「確實有土地開始還了,但開始還的土地,村委會也沒有向村民交代清楚。打個比方,你這塊土地還給我們烏坎了,既然還了,圍牆為什麽不可以拆掉?」

他說的是東海大道兩邊的 124畝地。這片地多年前被東海經濟開發區以「以地養路」的名義徵走,並賣給不同的開發商,圍牆攔起,荒廢多年。對村民來說,「圍牆」是這片土地被賣掉的真實見證。要收回土地,「嘴上說沒用,拆了圍牆才算數。」

這片地在村委會公示中列入「已經歸還」的土地範圍內。此前陸豐市委市政府已下文件聲明歸還土地,但該文件只有行政效力。在國土機關出具土地確權書之前,這塊地法律上仍然沒有歸還。而最關鍵的確權書,據村委會副主任楊色茂說,陸豐市國土局答應他將在 2012年底出具,他亦是據此對村民承諾。然而直到 2013年 3月,仍然不見蹤影。

這是 124畝地的故事,也是烏坎上萬畝失地問題的縮影。

上萬畝土地在不同時期、被不同的單位主體私賣、賣給數百名大大小小的開發商和村民,時間跨度超過 20年,這期間,中國的土地法規都變更了幾次。這一大筆糊塗帳在維權時被最大程度地簡化為一句「還我土地!」而回到現實,即便依循法律框架,這個「還」字也包含着大量的調查、協商、確認、談判、官司、妥協,極盡繁瑣,艱難重重。

面對上萬畝失地,村民的「還我土地」,究竟要如何主張?烏坎村有多大主動權?

2012年底,廣東省針對烏坎事件專門成立工作組,省委副書記朱明國任工作組組長。省工作組下屬的土地問題工作小組牽頭處理烏坎土地問題,小組負責人是廣東省國土廳副廳長楊俊波,協調省國土廳、汕尾市國土局、陸豐市國土局共同調查,烏坎村委會配合工作。

一開始,僅僅關於烏坎村到底有多少土地(不是失地),工作組和烏坎村委會就花了整整 10個月,才基本達成共識。

按照烏坎村民自己的算法,烏坎有 22000畝土地。他們的依據是村裏老人關於邊界的記憶、祖廟的位置和年輕人在 google地圖上打印出來的烏坎村衛星圖。

而從省工作組介入調查開始,省裏一直試圖說服林祖鑾和新村委:你們沒有那麽多地。

省工作組認為烏坎土地總面積是 9500多畝。这个數字是怎麽算出來的?差別在哪裏?林祖鑾向上級詢問多次無果,一直到 2012年 8月,才通過「內部關係」拿到一張地圖,標明了廣東省工作組所確認的烏坎村界,以及烏坎村內需要被重新「處置」的地塊詳細信息。

在這張地圖的基礎上,村委會跟省工作組重新談判,才又花了兩個月時間,製作出新的烏坎土地情况地圖。這一次,烏坎村總面積劃定在 21963畝,其中與鄰村的爭議面積有7415畝。政府確認被非法侵佔、現應該被歸還的土地面積是 5545畝。

「村委會的工作很瑣碎,如果沒有這些努力,我們到現在還不知道,9500多畝的土地是怎麽樣算出來的。」林祖鑾翻箱倒櫃了很久才找出最新的烏坎土地情况地圖。這張地圖並沒有公示,絕大多數村民也從沒見過。

而在村委會門口的文字公示中寫明已收回的 3853畝土地,準確來說,只有 736畝地已經辦了法律上的確權手續,其他則都是「行政收回」。所謂「行政收回」,是市政府下發文件,認定該地塊屬於非法轉讓,批准收回烏坎村集體所有。但具體怎麽收回,還有大量的工作擱置未做。

這些博弈與困難,村民知情嗎?楊色茂滿腹委屈:「我們一直都有公示啊!」
一堂艱難的民主課

除了經常貼出的公示,村委會與村民的主要溝通與授權機制是村民代表會議。2012年 3月的選舉,同時選出了 109名村民代表。在選舉籌備時,林祖鑾曾堅持要讓村民代表會議成為烏坎村的「最高權力機關」,所有事關村財政事務的重大决策都要經過村民代表會議表决,每 3個月開一次。

過去一年,烏坎村共開了 5次村民代表會議。除了修建避風港、修建教師宿舍、自來水工程等少數幾個民生工程獲得通過,許多重要議題,尤其是土地問題的討論都不了了之。

回憶起來,那些會議讓村民代表洪天彬灰心至極:「一直在吵架,什麽問題也談不了。」他說自己花了整整一年,才明白「民主」的真義:「觀點不同不等於敵對,要耐心,要理性,不要吵架,要討論。」他說:「烏坎這一年不好過。烏坎的成功全世界都看到了,現在烏坎要敗了,自己敗了沒什麽,怕政府拿來說中國農民不成熟不能搞民主,那就糟了。」

林祖鑾並不在村民代表會議上露面。原計劃每年要開一次的村民大會,他一直沒有同意召開。他現在不認為所有事情都可以拿出來跟全村討論。這在曾經支持他的年輕人中,引起了一些不滿。

曾是他得力助手的年輕人張建興,一直希望林祖鑾可以回應村民失望的聲音。他也會在微博上發一些批評烏坎現狀的內容,認為這樣可以給政府壓力,側面幫助村委會。但林祖鑾都請他删掉,不要在網上亂說話。另一個抗爭中的骨幹力量莊烈宏,2012年 10月從村委會辭職。他說在村委會很多想做的事都做不成,一邊被林叔駡,一邊被村民駡,兩面不是人。他們依然信任,但漸漸疏遠了林祖鑾。「土地討不回來不是村委會的責任。但我們會從幕後保留實力,不要讓政府來控制我們。」莊烈宏說。

今年年初,一份名為《新鄉音》的傳單在村民中隱秘流傳。傳單上列出十條「送給烏坎村委的問號」:「土地至今無着落,村民何時見到希望?」「不與村民溝通,不與村民交代,連一次村民大會都不敢開……難道這就是你們所謂的民主嗎?」「村民冒着生命危險,甚至付出寶貴的生命,換來的卻是你們當官,登上寶座,圓了你們的當官夢,你們對得起維權保土而犧牲的英雄嗎?你們心安理得得了嗎?」

一年前,抗議者們秘密集結時,在村裏散發的傳單就叫《鄉音》。一年後,新冒起的反對者有意識地使用舊的「革命符號」。他們說,期待烏坎「風雲再起」。

曾經的抗議者憂心忡忡。林祖鑾不知道怎麽面對這些新的反對者。他再三强調:「烏坎要穩定」。他認為這和此前政府對他們所做的「維穩」截然不同:「這一届村委會是村民民主選舉出來的,是每一個村民賦予了權力的。它是合法的。在此之外,你要另外立山頭,不是違法的嗎?」

楊色茂則堅信這時候要「搞亂」烏坎的人是有利益所圖。他寫下一篇《穩定烏坎的十點建議》給林祖鑾看,其中提到「嚴厲打擊少數無理取鬧,為烏坎『好』的尋釁滋事及散布謠言者」。林祖鑾阻止了他公開這封信,稱他「用詞非常不合適」。

過去一年裏,林祖鑾的話愈來愈少,面容愈來愈苦澀。他仍然平靜、堅毅,就像抗爭時期在村民大會上喊話的那個「林叔」,有天生的威嚴感。但他開始忍不住流露心迹。

「這是我一生中難度最大的時候。難就難在,我是放在火爐上的燒餅,早晚是要燒焦的。」他說,「我不是沒有想過不幹,時時都在想。如果今天晚上睡下去,明天不要天亮更好。每天晚上都這麽想。一天到晚沒有自己的時間,那不是人能够扛得住的。不知道今天怎麽安排工作,不是自己意願的。不能說自己的話,更不是像我這樣的人能做的。所以,從自己的角度上,我認為我不值得,我對不起我自己。」

但頓一頓,他還是說:「但從客觀上、大局上,也就是從村民的絕大部分利益來說,還是……要堅持。」

每一次的村民代表會議都被駡得狗血淋頭的楊色茂則希望,烏坎村民不要為了土地,冷落了民主。「一次選舉,你不小心讓王八蛋上來,3年一過,人家就擦亮眼睛了。但是任命(制)就壞了。(如果)我作為政府官員,我任命壞蛋才有好處,你一年送到我這裏的禮物肯定不少。但通過選舉出來的人,是向下面負責的。我憑什麽去孝敬你官員老爺啊,說句不好聽的,我睬都不睬你咧。最起碼,我們的土地就不會流失。」

村委會需要「平安」,但楊色茂捨不得放棄自己寫的春聯。他把前兩幅掛在了自己家裏。

院門口是兩行:「探索民主路,爭取共同心。」

客廳門口是另一句:「路漫漫兮其修遠,理真真之共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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