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涌碼頭工人罷工,各路的朋友都以各種方式聲援碼頭罷工工人。這時的我,身在台灣,卻在經歷另一場的戰爭。打開Facebook,見著碼頭罷工新聞,但身上是從華光社區抗爭帶來的痛。]

華光社區是什麼?(注1)
    華光社區位於台北市中正區和大安區交界地段,緊鄰中正紀念堂和師大永康街商圈。這是清一色的低矮平房,曾經是日治時期的台北刑役所,也是日本人在台灣蓋的第一座西式監獄。國民政府接收後,此社區成為法務部的員工宿舍。
    1963年台北監獄搬到龜山,愛國東路開通,中華電信、台灣郵政等大型單位進駐。1990年中正紀念堂也正式對外開放。華光社區,從前是沒人願意住的監獄區域,但台北市的快速發展,使這一帶有了現代化的風貌。2007年,行政院提出四大金磚計劃,華光社區正式被納入國家未來發展藍圖中,更被賦予「台北華爾街」稱號。2012年10月,行政院召開跨部會議,決議將台北華爾街改名「六本木計畫」,過去所稱的「金融特區」僅部分保留為金融區,其他則計畫變更為國際觀光旅館、購物中心,並以杜拜月亮塔、東京六本木為目標。無論是華爾街還是六本木,看到的都是資本堆砌的華麗。(注2)

華光社區住了什麼人?
    華光社區過半數是國有土地,權責分屬財政部和法務部,多半是台北看守所公務宿舍。此外,則幾乎都歸中華郵政、中華電信所有,私有土地僅佔0.87%。2007年11月,政府為將此地「騰空標售」而對居民提出訴訟時,將此地居民分為「合法」、「不合法」及「違建戶」。所謂合法住戶,就是合法使用法務部員工宿舍;所謂不合法,就是部分居民原先是法務部員工,但後來經歷各種「歷練」如轉職等等而失去配給房屋資格,但仍繼續使用華光宿舍的住戶。上述兩者約有500多戶。至於違建戶,則是因城鄉流動而跑到台北落腳,在華光這一類平民社區搭建平房的居民,數目約139戶。 (注3)
    可能很多人會問,既然是違法搭建的房屋,照例就應該清除,「依法行政」毫無疑問。但一個社會空間的形成,與其歷史脈絡和時空變遷有密切的關係。空間就是社會,凝聚的正正就是人類活動。1949國民政府撤退來台,帶來軍工教人員一百多萬,在「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口號下,台灣並沒有被視為落地生根的地方,政府也沒有重視長遠的住宅政策規劃。在華光社區,法務部員工自行搭建房屋或者加蓋房屋,受到政府的默許。196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城鄉流動加速,台北人口膨脹,但這些入城的人多為低下階層人士,只好選擇在華光這一類的平民社區居住,租用法務部的宿舍或者自行蓋房。但這些政府口中的非法「違建戶」並不是化外之民。多年來,居民繳納水電費,稅收,政府也發放門牌號。以上種種,顯示了政府是間接默認了他們的合理存在。

華光社區的居民遭遇了什麼?
    2008年開始,「違建戶」居民陸續成為政府的被告,被告內容為「非法佔用國有土地」,應返還相關「不當得利」。「不當得利」指的是因居民住在國有土地上,沒有法律上的正當性卻受有利益。目前,居民在這場官司上無一勝訴。法務部首先會來測量佔地大小,計算不當得利。然後居民會被通知在20天內自行拆屋還地(如不自行拆屋,法務部則進行強行拆除。而強行拆除所涉及的工程費用和警員出勤費用,則算在居民頭上)。除此之外,居民因未繳還不當得利會遭遇凍結賬戶與扣薪1/3。居民們遭政府追討的「不當得利」達幾百萬至幾千萬新台幣。另外,政府聲稱該區「違建戶」並不屬於「弱勢」。雖說法理上不屬於弱勢,但居民的生活條件實屬平民階級,面對國家的宏圖開發計劃,面對政府追討的千百萬的不當得利罰款,面對台北日益高漲的房價,居民苦不堪言. (注4)居民多次陳情。居民表示,他們並不是阻礙城市發展,但希望得到政府合理的安置和減免不當得利,但換來的依然是「依法行政」的回應。

華光 – 褪盡 – 紀實 (注5)
    大半年之前,一班台大的學生開始在華光社區做田野調查,探訪該區的人文風貌,並了解到該區居民遭遇的政府控告和迫遷問題。他們組織社區導覽,陪伴居民陳情,發動支援者,華光社區的議題逐漸吸引到各路運動者和大眾媒體的目光。
    2012年3月28日,士林王家強拆(注6),對於台灣的年輕運動者,一切記憶猶新 。2013年同樣的時間,戰場轉移到華光社區,因為2013年3月27日,是法務部勒令強拆華光兩戶「違建戶」,林家和楊家的日子。運動者無不慨嘆,同時也召集做好擋拆的準備。

    3月26日,組織者呼籲支援者到華光進行守夜行動。強拆令明示,第二天早上10點拆林家,10點半拆楊家。如果警察下手夠狠,很可能清早就會封閉周圍路段,阻止支援者和媒體進場,所以希望有能力的朋友提早一晚到場準備,並陪伴居民度過最難熬的時間。
    7pm 我到達華光社區,看到現場開始掛起各種抗議布條,測試燈光。室內室外都是咚咚咚的聲音,各人在釘固定器,明天,將會有不少抗爭者會被綁上鐵鍊,和建築物牢牢栓在一起。
    9pm 聚集在華光的人多起來,組織者開始分批組織支援者巡視附近區域,解釋第二天警察有可能進攻的路線。同時,進行第一次的briefing,粗略分配任務,守護區域包括屋內、屋頂、屋外,還有機動組,負責跑警察局和附近路口,第二天隨時監測各路動態。

    3月27日,強拆日
    凌晨12點 聚集在華光的人大概有超過一百,有相互打招呼的熟人,也有獨自過來支援的「個體戶」。第二次大briefing, 各人在各區域就位,試綁鐵鍊,恍如來一次演練。(看到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肌肉萎縮症的支援者,用鐵鍊將自己和大門綁在一起。他一直有著無畏的眼神)雖然已經是深夜,氣溫愈來愈低,但來到華光的人似乎也愈來愈多。大家在不同地方聊天,看書,抽煙,嚼檳榔,是提神,也是交流。
    凌晨3點,支援者戴起勞工手套,開始搭建路障。由於附近的房屋都拆掉了,很多磚石廢物。大家將磚頭壘起,又不知道從哪裡扯來了一棵樹,滿滿的將警察和怪手的必經之路都堆了障礙物。另一邊廂,開始搭建高台,從高台要垂下一幅抗議白布。高台下,設置了音控台,並佈置了各處的擴音器。有經驗的朋友說,「第一次,在台灣的社區擋拆行動中,出現了長達10米的路障,也第一次出現了音控PA台,太棒了吧。」寒夜中,也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了很多補給品,有熱熱的薑湯,巧克力,麵包… … 華光的夜,很熱鬧。

    清晨6點,最後一次大召集briefing。恐防警察提早進駐,組織者呼籲各位支援者要儲存體力,回到各自的守護崗位,抓緊時間休息,隨時準備戰鬥。現場直播的各種器材都準備好。氣氛突然緊張起來。我負責守護楊家的屋內,支援者都開始用重物頂住大門,建築各種屋內的障礙物,只為拖慢警察和工人的清除進度。大家都知道我從外地來,都給我特別的關照和提醒。雖說是要抓緊時間休息,但大家還是在屋內聊天,原來,周星馳的電影是香港和台灣年輕人最大的共同話題。同時,香港的社會現狀也是台灣朋友最關心的話題。
    早上8點,通過walkie talkie, 得知警車開始陸續接近。大家立刻準備,綁鐵鍊,堵塞走廊,攝影師就位。但後來得知警察去了吃早餐,又鬆弛了下來。不斷接到外面的情報說警察要來,但是情況一直在變,使得屋內的氣氛一直處於緊張和鬆弛的更換。對於一夜未合眼的大家來說,無疑是很大的折磨。

    早上10點,執法的法務部官員出現,例行的警告,然後開始排除人牆的工作。在屋外窄窄的路上,躺滿了支援者。在高台上,組織者用麥克風帶領大家喊口號「強拆暴政 罰款殺人」「反迫遷 要安置」,又唱起了改編自《勞動者戰歌》的《反迫遷者戰歌》。我們在屋內守著,卻清除聽到外面的口號和歌聲,也聽到警察拉扯支援者而製造的各種混亂的聲音。「是警察在打人嗎?」我問。「應該不會,外面多媒體。但在屋內就難說,因為媒體難進來」身旁的朋友回答。
    突然,地下一陣晃動,坐在地上戒備的我們,馬上意識到是地震。我們的身體和地下,和牆壁緊緊相貼,從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地震。
    中午11點,開始聽到屋頂有聲音,估計是警察上了屋頂拉人。也聽到隔壁的林家開始出現尖叫,估計進度來到了清除屋內的人。屋內的氣氛十分緊張。有手機上網的人不斷上網,希望得知屋外最新的情況。屋外的口號聲漸漸小了,警察的聲音逐漸靠近。

    中午11點50分,屋內突然一片漆黑,斷電了。預感到,警察要來了。各就各位,鐵鍊綁緊,上鎖;
我們在走廊緊挨著彼此坐下,緊緊的手勾著手。漆黑中,我只能感受到大家身體的溫暖,並有微微的顫抖。大家互道一聲加油。這句加油,很凝重。門開始被撞破,警察帶著刺眼的照明燈進來了。大家開始撕破喉嚨叫口號。警察來到我們面前說,你們要不要自己走出去,不走的話,要送法辦囖。我們叫口號愈叫愈大聲。同時,有公視的攝影記者在拍。警察叫記者離開。我們立刻呼叫「新聞自由」。警察見狀,放棄趕走記者,卻命令開始清除。
    我們並排坐在窄窄的走廊,雙腿都並排挨著。但是警察不顧一切,踩著我們的腿直接衝到屋子裡面。我眼見我身邊的男孩的雙腿就被警察狠狠地踩過。情況十分混亂,大概是,幾個男警先將女孩搬到一邊,然後由女警處理。我被三個女警拉扯著拖出門口,兩個扯我的手臂,一個扯我的褲子,就那樣半抬半拖的扯出幾十米遠。衣衫不整的我,不斷被記者拍攝。我眼角望了一下,發現在前面等著我的是警車。(一般來說,會將抗爭者帶上警備車,然後帶到邊遠地方就拋下。但這次抗爭,出現是警車,意味著要帶到警察局)面對強大的國家機器,只有強大的無力感。
    下午2點,只剩下幾個支援者在屋頂頑強堅持著,警察在作最後的人員清除。但另一邊廂,圍欄已經築起,怪手已經開始在拆清空的房子。原本設立在行政院的記者招待會取消了,改為在華光原地召開。幾乎全部的主流和非主流媒體都到場了。以正在拆除的房屋和幾層的警察人牆作為背景,楊家和林家的家屬出來講話,運動組織者也發表了抗爭宣言。我們剛剛被警察從屋裡屋外清理出來的,眼見房子在幾分鐘之內就在怪手下化為一堆瓦礫,無不流淚慟哭。

    記得在昨夜,大家在興致勃勃談策略的時候,一位中年的朋友說,「幾個小時之後,我們站的地方就變成廢墟了。這是肯定的。但我們現在做的事,還是有意義的。我們用肉身在抵抗啊,我們要讓台灣人都看到啊。」

    也記得在昨夜,我和幾個台大的學生深夜漫步華光社區,遇到一位老者。老公公用台語說了很多很多。「台灣的少年人啊,世界第一。多乖的少年,多美的女孩,大半夜都跑來這裡。我們老了,看到你們在,真是感謝啊,感謝。」老者遠去的身影,隱沒在華光昏暗的路燈中。他一再的鞠躬「感謝」,卻帶來寒夜中無盡的鼓舞。

    更忘不了的,我們手勾手,坐在漆黑的房間中。感受彼此的體溫,顫抖著,卻堅定的,愈握愈緊。

    [後記:在整個參與過程中,出現數次驚險場面。由於涉及策略問題,未能盡述。一切難關,感謝多位台灣朋友的仗義相助。]

注1: 部分資料來自現場派發之「十分鐘了解華光社區」手冊
注2:「金磚上的難民」http://pnn.pts.org.tw/main/?p=52281
注3: 同上
注4:「強拆在即 華光居民籲『先安置再拆遷』」http://pnn.pts.org.tw/main/?p=55086
注5:更多參閱「兩公約罩不住 法務部夷平華光2違占戶」http://pnn.pts.org.tw/main/?p=55280
注6:王家強拆影像記錄http://www.youtube.com/watch?v=s2Vmbf-m9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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