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台是一个天山中的山口,一个聚落和地点,现在大概是一个乡的维吾尔语地名吧,它们于新疆西极的Mongolkulai,意即蒙古人的草场,官名昭苏县 — 的一隅,与查干乌苏、阿克牙孜等地相接。不用说,这些地名中只有夏台(梯子)是早期形成的自然地名,指的是从这山口通向冰大坂的险路像梯子一样。

  夏台和它的近邻 — 当时称为三公社的阿克牙孜、四公社的阿克苏、红旗农场的木扎特一字并肩,组成了天山北麓最美丽的一条风景线,在国境的一个名叫波马的清代哨卡上,这条壮阔的风景才告一段落。

  我总喜欢问人,你认为世界上什么地方最美。等他们说上半天以后,我就给他们讲讲夏台作为总结。这似乎有一点矫情。但并不完全是吹牛而已。先不讲主要的想法,只就风景来说,我也是真正的研究过许多风景,包括被吹得很多的阿尔卑斯山脉、从美国直至加拿大北部的落矶山脉、中国的三山五岳、太行昆仑、以及日本的各条山脉以后,最后才得出的结论。

  应该相信我,夏台一线的一百多公里天山北麓的蓝松白雪,确是这个地球上最美的地带。

  我特别喜爱的,还不是夏台领域中的那漫山遍野的天山腹地的美。久久体味着,会觉得慢慢地被它摄去了心魂、并久久陶醉不已的,是那自然聚落的宁静。用流行语来说是团结,用更准确些的语词来说是和平;用我喜爱的感受语言来说,那是一种深沉的安宁。

  已经是应该提醒我们珍视这安宁的时候了。

  夏台不仅是一个乡一个公社,而且是西域史上的一条著名通道的起点。唐玄奘西游取经,越过冰岭 — 即是在此地进山,通过了这条险道的。另外,比如准噶尔与清朝的最后一战,也是以夏台为依托;以胜则为王、败则为寇、北疆不保则翻大坂跑南疆为战略,靠这一条路下的赌注。最终汗王还是经夏台翻过了冰大坂并被杀于南疆,完结了他的反叛大业。从此可知冰岭古道、即夏台道的意义,不知为什么这意义没有被聪明的知识分子们留意。

  夏台(shata)一语意为梯子,一般它被认为作维吾尔语。但无疑,这个地名远在南疆的维吾尔人骑着毛驴顺着古道翻山来临之前很久,就早已存在了。能肯定的只是:这是一个属于突厥语言的、形容冰岭道的险峻形势的比拟地名。

  夏台其地,如上随意的记述,不仅当称南北新疆的交通咽喉,而且是中国与印欧之间、所谓丝绸之路的要冲。

  于是,小镇如巢,众鸟来栖。夏台的两条土路百十座散落泥屋,便成了许多民族的浪人居留的家乡。

  从正东和正西方面溪水一样汇来的东干人(回回)、俄罗斯人、乌兹别克人和塔塔尔人,骑着毛驴从南疆翻山而来的、后来名称为维吾尔的耕种人(他们被游牧民族的牧人们称为塔兰其,即农民) — 来到此地便落地生根。在山麓尽头的平坦原野上搭起松木屋,种上高高的青杨,一排排隔出宽敞的院落。邻而不近,友而不狎,夏台遵守着一种规矩,一天天地度着非常自然的生活。

  夏台如同梅里美描写过的直布罗陀 — 每走十步就能听见一种不同的语言。你也读过《嘉尔曼》,但你不可能去直布罗陀,因为老外不给穷人签证。可是你可以去夏台,至少可以去伊犁。去看看人类交往的汇集点。

  人们告诉我,这一家是乌兹别克人。主人深深鞠躬,推开栅栏门邀请 — 我为那时的礼貌谢绝遗恨终生。走在潮湿的碎石大道上,人们又告诉我,那一户是柯尔柯孜,如今我欣慰地回味着与那家柯尔柯孜牧民整整一个夏天的友谊。至于更神秘的一些住民,一些避罪的回族人,当时太年轻的我没有留意和他们交往。

  首先接触的是娜嘉一家人。娜嘉是一个历史的偶然性制造的女孩,当年十五岁。她的母亲和姨两姐妹在本世纪初的政治动荡的驱赶下,越境进入了新疆伊犁。娜嘉的母亲听说我学过一点儿俄语,就坐下来打算和我长谈。但不可能,我的俄语早就还给老师了,她丈夫根本不懂俄语也没有兴趣。那俄罗斯女人用一种沉思的眼神注视着我,她有一种静静的、高贵的韵味。我猜,一定是这个夏台使她获得了喘息,在夏台这个小小的地方,在终于相信已经远离了炮火和恐怖以后,她身上溢出了这种韵味。

  娜嘉则是个又像汉族又像维吾尔的女孩。用她父亲、厄鲁特蒙古康拜因手、嗜酒的汉子乌力记巴特尔的原话来说,当年俄罗斯两姐妹来到夏台时,他“只是拿上了丑的一个”;于是小娜嘉就成了一个厄鲁特和俄罗斯的混血小姑娘。她的个子比其他十五岁的小姑娘高一些,淡黄头发,眼珠微绿,相当漂亮 — 她兼有俄罗斯人的身架和傲气,以及蒙古人的颧骨和朴实。

  那些年我总是喝酒,就像这些年总不喝酒一样。人有时需要放纵做解脱,有时又需要禁忌做解脱。我和乌力记巴特尔之间使用蒙语。但是对小娜嘉说时,她总是斜着不信任的眼睛,不情愿地应上一声。我知道她认为我应该说汉语。她还不懂,我是在品味难得的人生机缘。那时我心里总是在激动,我为发现了这种人和这种地方、更为我与他们能成为朋友而激动。

  她会五种语言。和父亲讲蒙语的古老西部方言。和母亲讲俄语。她使用维语和哈语为社会语言(夏台也是一个小社会);因为从两三岁牙牙学语时起就和维哈娃娃玩在一起、并长到十五岁,所以她的维语哈语讲的都和母语一样纯正。

  但她的父母和她自己选择了汉语学校。

  夏台的小学比世界上任何一所摆架子的大学都棒。它同时用维吾尔语、哈萨克语、蒙古托忒语,以及汉语四种语言在各年级授课 — 不同民族的儿童在入学时,可以和家长商定自由选择一种进入学习。娜嘉挑选的汉语。这种对汉语的重视,我在内蒙古深处的乌珠穆沁草原也见到过。

  一个兼通五种语言的真正的小天才,就这样在夏台诞生了。

  没有什么教授专家或外交部首席翻译能和她比较。创造她的是夏台的小社会,和平的,多族属多语言多文化的、美好的夏台社会。

  更使人感到魅力的是哈萨克。

  哈萨克,至今这是一个诚恳、守信用、珍视古老传统的象征。

  在夏台,我见过一个身躯雄大、肩上架着鹰,跨着一匹枣红大马的哈萨克老人。他摇摇晃晃、威风凛凛地纵马跑过我身旁, 那一刹那就使我的心里刻进了他红马黑鹰的形象。后来我在中央民族学院旁听哈语时,把那架鹰老人的印象草草用钢笔画了下来,没想到被一个同班的哈族同学珍存了好多年,我感激这同学,非常想为他好好重画一张,至今尚没有如愿。

  那时我在干考古的活。考古队常常请兵团的人领上,一行人骑马去喝马奶子。在山口一座毡房前下了马。那时连兵团的农垦职工都深具礼性,他们在毡房门口先把特意准备好的水果糖和饼干分给小孩们,然后才弯腰进门。他们全懂得用水壶洗手三遍,而绝对不会洗后甩手上的水滴。

  那时在夏台第一次听见了哈萨克的歌,比如《Akbulak》(白泉)。哈萨克是一个文学色彩强烈的民族。在天山的溪流旁扎下营帐,就使他们获得了对山泉溪水的灵感。

  被歌曲征服的体会是一种极其宝贵的东西。在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被一曲歌震撼而永生不忘的体验,第一次是在乌珠穆沁,听到的歌子是《Nailinguhe》(修长的青马);如果数下去,第二次身心震动时听见的歌就是《Akbulak》。

  这首歌和很多哈萨克歌曲一样:必须要有那样的主人和客人,在那样一个没有干扰的地方,等到那种空气中飘荡起亲切的哈萨克气氛的时候,才能唱好。歌者凝视着松林中穿过的风,凝视着这天山牧场、这家乡、这银发的老母亲和毡房正中的红红篝火;或者,心里想着难以对她启齿的美女。然后她激动了,诉说起来。

  《滕王阁序》里有所谓赏心乐事良辰美景的“四美并具”一句。而这种天山深处的、哈萨克人非常讲究的歌唱条件,远比王勃的名篇本质得多。

  东不拉伴唱的哈语歌子,大都是粗哑焦躁的男声,如抢白如争辩。在急促的东不拉弦音催促下,他们的嗓音显得非常感人。我没有直接听过哈萨克的女人唱。只是后来在北京的哈族朋友穆塔里和阿力肯家里,常听到一个阿拉木图的女歌手唱的一盘题作《一句话》的磁带,我觉得那歌真和梦一样,简直不可接近。

  和两家哈萨克牧民有过难忘的交往。

  缘分开始都是由于喝茶。后来我才明白,对于我这样的牧民出身的人来说,进毡房喝奶茶不用说是享受和运气 — 然而对很多知识分子却不然。他们只是应酬或一次性解渴,他们是永远不会为奶茶所魅了的。而我那年是穿着内蒙带回的马靴去夏台的,惟我知道:若是都在一面山麓草地上,作为邻居度过夏天,每日一起喝茶 — 人与人结成的便已经是重要的关系。

  每天我都在这两家哈萨克家里喝茶。午间在一个会汉语的年轻人巴音岱家;工作中休息时在一个丈夫是柯尔柯孜人的女人家,她有五十来岁。一次,天山上下了大雨,我被淋得湿透,落汤鸡一般从工地跑进她家时,她迎着我喊道:balam — 这个m是第一个称领属附加成分,即“我的”的意思。她喊的是“我的孩子”。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无法忘掉她使用的这个语法,以及在天山大雨中的她急切的声音。

  哈萨克人的马,大量地销往内地。伊犁马身架高大,卖价远比蒙古马高得多。事实上夏台一带的哈萨克和遥远的蒙古牧民竞争的焦点,主要就是卖马。我见过一次成交后马群赶出天山时的情景。

  马是卖给河北省安国县的,安国人以大车老板的另一种锐眼,准确地剔除病马、挑出骏马,他们的一套本事很使哈萨克和厄鲁特牧人敬服或嫉恨,但更重要的是只有他们才能一次付出几万元的巨款。这笔钱在当时决非小可,成交后一连几天夏台都满溢着快乐。

  马群要经特克斯河的宽谷进入新源,直指著名的那拉提大坂。翻过那低平的山口后,马群就可以在辽阔的巴音布鲁克边牧边行,不待消瘦就可以直指乌鲁木齐背后。

  不用说,路上艰难险阻无数。所以在送马的人里,必须包括路径熟悉的老者、锐气十足能迎击危险的小伙子、还有翻译 — 那年是一个“犯了严重的生活问题错误”的汉族中年人;他的一口流畅的哈语把他从劳改队救了出来,使他转瞬之间成了送马一行的首脑人物。我看见他在马鞍上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翻。

  突然一声响,马群轰动了,围观的孩子们尖叫着逃开。像开闸后的洪水一样,马群互相冲撞着跑起来,雷声般的蹄音咚咚地敲击大地并震着人的面胸。前后几个送马人威风地大声吼着什么,故意把马打得飞驰如风,向观看的妇女们显示。大马群,扬着冲天的尘土,嘶啸着滚滚地离开了夏台。

  那些日子平凡、宁静、劳累,总在淡淡的感动浸泡之中。

  清晨,一边望着近在咫尺的宠大天山在眼前褪着雾气 — 乳白的缕缕雾,从山腰滑下来,一边去河畔洗脸。捧起的河水是刚刚融化几小时的雪水。三掬水洗罢,两颊冰得难以忍受,两手的十指直到骨头都冻痛了。我从不敢多洗。

  这种横着流下来的山溪卷着白沫,都汇入特克斯河。夏台河,只是这些溪流中的一条。而特克斯河也仅仅是伟大的伊犁河的一条支流。站在河岸望着特克斯的朦胧原野时,无法形容的新鲜山风强劲地推着自己的肩。

  就这样,上午开始了。圆木屋上方升起一支支灰白的炊烟,馕和奶茶的气味开始出现,渐渐地充满了夏台的全部缝隙,使人心里从上午就踏实了。然后去干活,太阳升高后去毡房喝茶,那哈萨克老母亲经常为我准备一小盆酸奶子。再干活到正午,去巴音岱家。那时满屋都是哈萨克,午茶在拨弄着东不拉的漫谈中,一直会延续到下午。

  伊犁的克扎依部落的哈萨克人的奶茶,是用极浓的茶、盐、鲜奶和奶皮子依次兑好后,再用大茶炊里的滚水冲成的。修正我这样的在乌珠穆沁草原成人的嗜奶茶者的习惯决非易事,但是我日后在北京喝奶茶时,还是改用了哈萨克的克扎依部落方式。

  日暮时,回家时,整整的一个世界、一条山脉都面对着自己。它们被天山的落日染成难以言状的一派金红。

  还有远近兵团农场的人们。

  最难忘的是红旗二农场的雷班长。是他让给了我那匹黑马。在内蒙古我并没有福气得到这样的骏马,何况又是漆黑的毛色。去天山确定发掘的墓群时,大家都骑马,我被雷班长的黑马迷得神魂颠倒。于是我尽量好好表现:把内蒙古的地道牧民的姿式先让他看清,然后再提出换马的恳求。后来 — 后来骑那匹黑马就成了我的特权。它性格和善但上马时疯狂地打转,小走时拼命般撕扯嚼子。跑起来如箭如风,怒气冲天地笔直地冲下山麓、撞着树枝跳过草丛,仿佛要去牺牲。那才是真正的黑骏马。我视那骑黑马进天山的时光为自己生命的美丽瞬间,至今我无法忘记那匹漆黑的快马,也无法忘记把它让给我的兵团战士雷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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