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殘損的手掌,
摸索這廣大的土地;
這一角已經變成灰燼,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我把全部的力量運在手掌貼在上面,
寄與愛和一切希望,
因為只有那裡是太陽,是春,
將驅逐陰暗,
帶來蘇生……
──戴望舒〈我用殘損的手掌〉節錄

香港的中文和文學教科書,每兩級只收錄三首新詩。猶記得,中四中五的中文課本,只教聞一多、徐志摩和〈聽陳蕾士的琴箏〉。中七文學課教了〈等你在雨中〉,卞之琳一首甚麼的講北方的詩……初中好像讀過一兩首鄭愁予或甚麼,之後就沒有了。

整個中學階段,新詩只是學生們取笑的對象。徐志摩是「隨處摸」,陳蕾士的琴箏連老師也不通,讀不懂。初中有兩年直接把新詩課跳過,老師不怎麼認真,同學也不在乎,反正考試不考,又難背,讀不讀,沒有關係。

連〈走不出的雨巷〉導演在場刊裡面也寫︰「我會考成績最差便是中國文學……他的詩作又沒被編入課程,所以中國新詩我只認識徐志摩、卞之琳、聞一多等……」就證明,新詩在香港的地位。

最初以為是保安員這麼不敬業睡在這裡了!故意拍下罪證,開場才發現原來他就是演員!

民國詩人最常被提起的,一定是徐志摩,《人間四月天》每次重播,必受追捧。徐志摩由爛卡變了浪漫詩人。第二個也該算蘇曼殊,情僧蘇曼殊,多麼不合常理。戴望舒,一個在那個時代,最普通不過的悲慘詩人。他寫過詩,愛過幾個女人,但下場同樣,遭到拋棄。身體很差,做人很難,總是逼不得已,身不由己。寫了很多詩,最後卻因詩被清算,陷到文字獄之中,遭人侮辱。還真的坐過牢,日本人關的,進了域多利監獄,受過酷刑。他整個人生就是悲慘世界綜合體,亦是那個時代,文人最普遍不過的命運。改編成舞台劇,在香港這個人情冷漠的社會,最後恐怕也只落得「咪又係咁,有咩特別?」的無情奚落。

幸而一條褲製作,把故事搬到台上時,運用疊置手法,使劇情生動有趣,另生妙趣,總算不枉此行。

劇團把舞台劃分成三個部份,序幕和尾場在甘棠地下廣場,前者是舞蹈,後者是議論。中間在一樓大廳,以插序的手法簡介戴望舒的人生。最後又回到地下廣場。過程中或坐或站,遊移流動,演員在觀眾之間穿梭,在眼前貼身走過,如果不是人多,我真想一把掌打下去,或者胡亂唸幾句,打斷他們的「詩路」,看看他們有甚麼反應。

全劇只有五個演員,一位女演員同時飾演中委的調查員(裁判官?)、戴望舒的三位妻子,序幕中她演楊靜一角時,我忽然覺得她焦媛上身;由老、中、青三位演員扮演34、27和18歲的戴望舒,依劇情進行,在同一件事情上表現「理想」、「激情」和「無奈」三種態度;最後一位是背景音樂,彈結他的,像極了吉卜賽人,他掌控了全劇的節奏,演員同時唸對白、燈光變化也看他的結他。五個演員在同一個舞台穿梭,走位配搭精妙得宜。

正因為同時間可以欣賞五個演員的做表演,他們的動作、表情,非常精細,對待同一件事的態度不盡相同,令戴望舒這個「老掉牙的悲哀詩人」故事,增添了可觀性。加上尾場之前的第四幕,自由遊走露台、走廊、三個地方觀看,令觀眾的主動性更強。叫我不要在文中提到他的朋友,走遍了三個場地,說其餘兩個其實沒甚麼,到最後也是播放露台戲的畫面。想想也知道嘛,適才的劇情,就數晚年戴望舒戲份最少,不講一講,劇情必然殘缺。

甘棠第露台一般不開放,我還是第一次走出去,原來蠻漂亮的。八角型瓷磚砌成的馬賽克走廊,目測近五尺寬,羅馬拱型磚。盡頭木門,嵌着幾面大鏡子取代玻璃,劇組應該拍一張演員演出時,玻璃上的影像,作為劇照紀念。

我不懂詩,不通詩,不寫詩,但讀詩,更多的時候讀不通詩。這回,編劇聰明地節選了〈雨巷〉、〈尋夢者〉、〈獄中提壁〉,三首詩,重覆又重覆地朗誦,間或有幾首節選的詩句。很可惜,演員新詩朗誦的功力,不怎麼好,或者是我分不清楚是否演技,年輕的念得較差,節奏掌握不好。年紀比較大的,聲音比較接近朗誦腔(老廣腔),聽起來比較有感情。這也不能怪他們啦,新詩朗誦是非常非常困難的事情,何況要一邊演戲,一邊唸呢?

劇中把三位戴望舒的戲份和時間分配得很平均,然而27歲的戴望舒可能乏善足陳,編劇又無意突出青年氣盛、避過政治不談,看起來,年輕是引旨,中年是過場,晚年才是重點。我反而覺得是晚年戴望舒演得太好,所以印象最深刻。

進場之時,大家齊集天井。我還跟朋友打趣說︰「這個保安,幹嘛睡在這裡呀?大肚腩都歪一邊去了。」偷拍了一張照片。音樂在夜幕中昇起,他緩慢地、耍太極似地、將醒未醒、離夢又入夢似地,半伏在台階上,印着和場境不怎麼相襯的新細明體的大字上,伸展着,起舞着,導人入迷。細看總覺得眼熟,想一想,那不是以前亞視的演員嗎?(亞視放心吧,你並不是沒有觀眾,十幾年前我還是有看你的。)證明香港的電視劇侷限了多少人的想像,一個演員在電視台十年,所做的角色可能只有一兩種,對白表情來來去去都那幾回。一旦離開,世界無限大,他的演技、水平,往往超乎我們所「認識」的那個他。

這也是我討厭尾場的原因,全劇的敗筆。編劇企圖透過議論的方式,來解答開場時提出的兩個問題︰一、戴望舒最愛的女人是?二、戴望舒有否附逆。對於女人,三個不同年紀的戴望舒,均沒有答案。第二個問題,兩位年青的戴望舒顯得鬱憤,晚年戴望舒居然一反之前的忿懣悲愴,豁達地說︰「我對自己,冇立場。」那一刻,我呆了。

解答和自辯的環節,實是畫蛇添足,而且這一隻足,畫得不好看。編劇這一幕就等於他寫穆麗娟問丈夫︰「『你牽引我到一個夢中,/我卻在別個夢人忘記你! 』這個他到底是施絳年。」(註1),硬要把「自己的理解」塞進抽象的意境裡,勉強詮釋,自討沒趣。

對於到底詩人最愛是誰?對底詩人有沒有附逆?豈能用一句「我對自己,冇立場。」來總結呢?那是把自己的詮釋硬套在戴望舒頭上了。一個詩人、一個文學家,以及任何的藝術家,最避諱莫過於別人從他的作品去了解他。作品都是經過修飾、錘鍊的藝術品。一個人站在大衛像前,就以為米開朗基羅是個愛赤身祼體的帥哥,而且是基佬!無限上綱上線……這正是文字獄的由來。作為一個詩人,他最希望讀者欣賞他的詩、討論他的詩,而不評價他的「為人」,判斷他的「個性」。可以從他的詩,了解他的創作態度、對藝術的追求,但別以為讀他的詩,便了解他、認識他。所以,我想還是談一談,戴望舒的詩。

註1︰劇裡的演員都把「絳」讀成「覺」,查黃錫凌粵音應「降」。選詩為〈有贈〉。

延伸資訊︰一條褲製作︰http://www.pants.org.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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