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在这年代还要讨论美的不同定义,就是把这作品的真正批判性埋没了。我更有兴趣的是这作品与此时此刻的香港的有机化合作用。”

按:这是我为“ M+进行:充气!”展览写的导赏,加入了香港这时这地作为论述的语境和我对西九的反思,说出作品本来应有的故事,同时又把作品放进我关心的议题,写完数千字,自己重看也不觉导赏了什么艺术,却可能足够做一本《十万个为什么》的序言。

编者注:西九文化区(简称:西九)是目前香港最大型的文化建设项目,M+是一所位于西九文化区的视觉文化博物馆。

M+模拟效果图

最近由M+筹划的当代艺术展览“ M+进行﹕充气!”成为全城热话,吸引不少市民关注,为未来西九“文娱康乐区”的荒地动土前冲一冲喜。展览主要策展人Tobias Berger在场刊上指,早前西九规划方案收到的计划书大多把选址诠释成乌托邦式的乐园,或是以一种欧美公园设计常见的自然景致作框架,这叫我联想到豪宅广告的童话故事场景,没有一个关于香港的镜头。 Tobias的文章更仔细地描述及批判了中标的Foster + Partners方案中公园部分的模拟效果图所呈现的憧憬:

“……一个有着建筑师Buckminster Fuller特色的华丽圆穹顶、一个混合雕塑家Alexander Calder和Mark di Suvero特色的红色雕塑,这一切都显示着一致的原则,就是跟随而非摆脱纽约中央公园或伦敦海德公园的十九世纪典型公园设计。在这环境之下,艺术品常被误以为是古迹,而古迹又被误以为当代雕塑,作品不仅与公园格格不入,亦完全与观众脱离。如果艺术品只是被当作成另一件如长櫈或路灯般的‘公园家具’,我们可以怎样将其本来要展示的潜能具体化?……”

我很认同他的看法,但随后更吸引我的是一种游离于古迹和当代雕塑的“公园家具”想象力游戏。如果我们把这些当代雕塑视为古迹发掘,我们可推敲出一个怎样的年代?又如果我们把真正的“公园家具”视为当代雕塑,批判会否更生活?姿态会否更真实?这篇展览作品导赏就是由此想法开始。

复杂物堆── Paul McCarthy

据香港网络大典记载,《复杂物堆》 (Complex Pile)这作品不是由M+策展人首先为港人介绍的,而是于2013年4月由艺人森美发掘出来的。森美把一张西九龙发现的“巨屎”图连同一句简单描述“香港西九龙出现一旧巨型大便? ”上载至Facebook,引起了市民关注。我对森美如同对M+,认知不多,有两个主要的印象,一是来自《千奇百趣》的主持角色,这是个集邮式节目,用几多个“趣”的方式,东拉西扯地把世界各地和小小香港的有趣发现,做成节目。另一是他高调出来反对推行国民教育的片段,片段中我记得他曾说:“……未完善,你便要我硬食,吃了肚子痛怎么办?”

其后M+策展人和公关开始向公众解说,填补我们面对这作品时的失语,安抚我们的惊讶。现在中学生也会说这个充气雕塑名为《复杂物堆》,是美籍视觉艺术家Paul McCarthy的作品,意念是借助一堆扭纹状的巨型排泄物造型,扭转公众对艺术“美感”的特定想法…… 

罪恶正在滋长的想象

我认为在这年代还要讨论美的不同定义,就是把这作品的真正批判性埋没了。我更有兴趣的是这作品与此时此刻的香港的有机化合作用。Paul McCarthy的作品一向有一种对娱乐工业的阴暗面作出批判和反讽的姿态,M+行政总裁李立伟更形容他的作品有一种诡异感觉,那就是在璀璨浮华的表面下,有种罪恶正在滋长的想象。

作为正值多事之秋的西九文娱康乐区动土前的Kickoff show ,这个策展人和艺术家的共同选择,洞悉了一种怎样的港人忧虑?我们将会有一个西九文化区,还是西九罪恶城?梁振英,你竞选时不是要求政府把所有西九竞投比赛的有关资料公开吗?

整个4月都下着与挪亚方舟时代相同成分的雨。

脱离作者的教科书回到个体的观察和联想,从比例上看,我面对的不像是雕塑,更像是一座建筑,一座我们没法进入的古怪造型建筑。这种巨大又不知名又无法亲近的感觉,给我一种熟悉的、在城市存活的状态,是那种站在贴满天文数字的地产铺橱窗前的感觉,也是那种一条街都是名牌时装店的商场,而你每天又被迫穿过他们乘搭地铁的感觉。就是这种面对一些与你完全无关、莫名其妙,但又迫使你透不过气来的生活状态。

地标在于最薄表皮

我城喜欢地标,西九文化区这念头本身亦因此而起,但成为地标的条件不在建筑内生活的人所创造的人文风景,却像这件充气雕塑,仅仅在于建筑的最薄表皮。古怪的造型成为地标注入集体记忆的先决条件。西九方案不就是先拿空空的建筑模型让我们投票?我喜欢和的士司机玩这样一个游戏:用不同方法告诉司机要去的地方,但又坚决不开真名。例如简洁地告诉他要去那个大屎处,我想90%以上,你可顺利到达目的地。但不知在2026年西九完工后再玩这游戏,结果可会一样?那时这土地上将会有很多地标式建筑,Paul McCarthy的作品会否以另一种当代艺术的形式重现?

复杂物堆其实就是寻常的巨大讨厌物。

《色即是空》黑汶汶──崔正化

展览正门入口第一件作品,是南韩艺术家崔正化的黑汶汶雕塑《色即是空》。那是一座巨大的莲花形充气雕塑,与同场其他充气作品不同的是,这雕塑借助机器不断充气和放气,让这黑汶汶的莲花维持呼吸模样,这叫我想起一个巨大植物人,一种用机器维持生命的漫长状态。

“This City is Dying, You Know? ”一把熟悉的声音又再告诉我们病情。Dr. Dylan :“你睇吓我哋呢个世界,睇下我哋呢个城市系乜野样,除咗钱呢个字之外,我哋已经分辨唔出是非黑白,我哋每个人都被环境训练到,好似倒模出嚟咁。锺意食同一样嘅嘢、锺意同一样电视节目、支持同一种政治立场、信奉同一种生老病死的做人方法……”(编者注:这是来自电视剧《天与地》中的对白。意思是:“你看看我们的这个世界,看看我们的城市是什么样子,除了钱这个字以外,我们已经分辨不出是非黑白,我们每个人都被环境训练到好像从一个模子里出来一样,喜欢吃一样的东西,喜欢看一样的电视剧,支持同一种政治立场、信奉同一种生老病死的做人方法……”)莲花的收放,统一了我城的呼吸节奏。

彩色的屎

崔正化早前做过很多莲花充气雕塑,有鲜红、翠绿、闪金……今次纯黑色的比以往做的都更大。这黑汶汶东西在香港加速成长,好适合成为一个故事的插图——雄仔叔叔有个饼干罐,内里有一只“黑汶汶”,“黑汶汶”喜欢吃影子,会涨大,任何东西的影子被它吃了,就会失去朝气,剩下没有灵魂的躯壳……没有影子的结他弹不出音乐,没有影子的人会如行尸走肉般生活。但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交出影子,因为“黑汶汶”消化完影子后就会痾出七彩缤纷的屎,那就像是外国名牌艺术品、茅台酒、世界第几大码头、香港的安定繁荣……

根据百度百科:“色是指一切能见到或不能见到的事物现象,而这些现象是人们虚妄产生的幻觉。空,是事物的本质。”

《珠玉满堂》──曹斐

现于北京居住及工作的曹斐,为高铁配套设施西九文化区动土前送来大烧猪贺礼。

与此同时,香港传媒爆出高铁工程超支延期,我想吹胀了的是烧猪还是白象?

曹斐的2004年摄影系列作品《角色》,利用cosplay青年介入了日常生活时空,超级英雄在建筑工地和新草堆中装腔作势。今次艺术家带来的作品不是一个易服“变身”后的青年,而是一个用来变身的空间。比超人用的电话亭大一点,实用面积如一间小村屋。我用村屋比较,是因为这么小的空间拥有两个门口,一个大的在猪肚横切介入,小的在猪屁股。一入一出的人流指示,把本来可游可居的空间变成一条快速通道,一条高速路轨。星期天,我看见一条长长人龙缓慢地接上这路轨,在极短的距离加速,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从猪屎忽走出来,你说我们可有变身?

美国的超人走进电话亭闪一闪灯,换件衫,梳好个头,脱了眼镜,便再没有人认得他的面孔。速度与记忆其实可以是一件好可怕的事,可有谁记得那双烧猪眼是否会闪闪发光?

补充一点,保安员告诉我下雨时这是唯一可避雨的雕塑。相对于三日两夜的游客,又或是我们这些两三小时的参观者,那些每天在这地朝十晚八工作生活的人在这地的体验,是否更值得我们关心?请给他们应有的保护设施,免去不必要的劳损就是搞展览最基本的程序。

《坠入尘土》──谭伟平

本地艺术家谭伟平放置了半截人尸和无头曱甴(注:蟑螂),并用绳索把它们倒置固定。我尝试先用自己的方法理解,对专门研究曱甴生长的美国麻州大学生化学家康凯尔(Joseph G. Kunkel)来说,无头曱甴是一项实验,目的是查找为何他们没有头却可存活数星期,而人类却不行。我感兴趣的是斩头后的曱甴。灵魂会在哪一边?听说斩头后的曱甴身体比较笨,头却仍会喝水摇动触须。这实验是否证明,灵魂也可分裂? 

不完整的身体

另一边是美女下半身。香港四处都是关于身体的广吿,修腿2888, V面1680,去手臂bye bye肉3200,修甲,隆胸……我们的身体都被辗开不同部分来作保养,但这些这些的总和却对保护一个完整的人毫无帮助。艺术亦言,如果我们把作品购买了,却对艺术家遭受迫害的处境袖手旁观;如果我们把作品购买了,却对艺术品的理念姿态不作交流传扬;如果我们把作品购买了,但又不培育滋养甚至伤害这些孕育意念的环境,那么博物馆就没有一件完整的艺术品。博物馆就应验了无头曱甴的实验,灵魂被分裂的结果,艺术品变得笨了,艺术家却能维持吃喝。

上帝向一个躯壳吹了一口气,人就被充满了一个完整的灵魂。不错!只是一口。

恐惧欲望

谭伟平在短片中介绍自己的想法,他说曱甴代表恐惧,脚代表欲望,但他想讲的是让观众在两者之间进行的联想。在某一位置,我看到欲望和恐惧之间就是ICC(注:ICC指香港环球贸易广场,一座位于香港的118层高的综合性大楼),就是城市中摩天大楼主义,去人性的城市景观。

有环球贸易广场保安员在2012年8月24日放工期间,疑因隐疾病发,在大厦后楼梯猝死。与死者生前友好的ICC员工表示曾希望悼念死者,但遭管理层拒绝,并下“封口令”,要求员工不得讨论事件,以减少传媒追访。曾有员工讨论事件时遭管理层“警告”,禁止谈论,否则纪律处分。

作品的题目是《坠入尘土》,原来他们不是没有头,他们只是把头埋在地里,一种鸵鸟政策的姿态。

《一呼一吸一穹苍》(Poetic Cosmos of the Breath)— Tomas Saraceno

另一件关于呼吸的作品是Tomas Saraceno的《一呼一吸一穹苍》,Tomas Saracen 1973年生于阿根廷,一处距离香港最远最远的地方。不知道是否拥有这种距离,他带来的作品没有实时消费的感觉,还有种叫人冀盼的能量。场刊上这样描绘他的作品:

“… 作品只需要其薄如纸的箔膜和几个沙包,加上几位参与者。看似简单的物料,却产生一种令人惊异的空灵之感,波光粼粼。作品在黎明时分展演,温度因日出而自然转变,气球里伪空气受温室效应加温,轻盈的物料无须任何机械或电力,开始慢慢离地升高。与此同时,阳光投射在作品表面,反映出活力充沛的七彩华光… ”

哗! 只是看文字也美得不得了,坦白说在我自己的时间表上未能看到这作品,但我不会埋怨主办机构,因为我知道这作品的灵光在于他谦卑地与皮肤以外的温度、皮肤以外的城市、自身所在地球共同成就一刻活的景观,那等待而来的时间能量储备就如一棵树,一座山,而壮丽景观骤现就如一阵风去塑造了一朵云,去塑造一朵你不能名状但又似曾相适的雕塑,但更重要的就在那瞬间,你看见了也是见证了, 自身皮肤上的毛孔微妙扩张,与作品和其他人的共同感召。

但是如果有人等不着而要用热风机速成这个景观,那就是砍了一棵树,铲平了一座山,成为开”行”了冷气的商场景观,那么这作品对观众进行的心灵工程和那商场鸭有什么分别?

亵渎圣地
另一件观众玩得最开心的作品是Jeremy Deller的Sacrilege(《占据圣地》) ,如果照“Sacrilege”的意思翻译成中文应是“亵渎圣地”,M+却用上了“占据圣地”作为作品的中文题目,当中的差距对我来说是一次把作品本地化的成功再创作,这作品原本的灵感来自英国著名的纪念碑群巨石阵,1977年开始不再开放予公众参观,艺术家把当中的每块石头依实物原大的方法拟仿成气模,最后结合成充气的游乐场,让观众在上面走玩跳动。我总是认为每一个在这片“临时的土地”上摆出的动作都变得过分热情。
殖民公园
如果你觉得空降的英国巨石阵太遥远,你可以想想维多利亚女王像下的那片草地,1996年艺术家潘星磊向她动了粗,自此香港政府围起了一片草地不准市民靠近,成为一个不能触碰的历史雕塑。那片草地也没有跟其他香港土地一齐回归,至今它还是属于英国那女王的殖民地。记得策展人Tobias在展览的简介短片中曾说在公园放置雕塑的概念是很富殖民地色彩的想法……我不敢猜想这论述的时空,但对我来说体验殖民地色彩的雕塑不是那些永久摆放的王室像,而是那些英国早前“借来”临时摆放的亨利摩尔雕塑,收了租金回归后不理情感一扫而空,接着是换上了龙雕……然后那些亨利摩尔就像Jeremy Deller的“亵渎圣地”一样四处空降,一样四处出租,一样高高在上。
说回中文命名,“占据圣地”在此时此刻叫人想到占领中环,点题的效应使作品的意像立时产生改变,本来英国传说由巨人化身成的大石群变成了同样拱门设计的政府总部,市民在那片模拟政总乱跳,好像为未来要来的事预演。
2011年,Jeremy Deller的作品The Battle of Orgreave集合了一千人,重演了1984年英国欧格里夫一次由罢工演变而成的暴力示威。
不可见的作品:随风—-刘家琨

建筑师刘家琨为展览带来了《随风》,可是这作品在五月一日被强风吹走了。如果你想对刘家琨的作品多一点认识,我建议你翻开场刊,看看姚嘉姗的文字,其中这段我用手写板抄下﹕
“……豆腐渣工程令约九百名学生在四川大地震中丧生,惨剧发生之后,刘家琨在聚源中学的废墟当义工。他被一对在地震中丧儿的夫妇打动,为他们死去的女儿胡慧姗建造一座纪念馆,经历六个月艰辛的过程才完成。然而,彷似考验他的愿景,这个项目受到当局审查,不准对外开放;但它仍长存于我们的无政府数码虚拟景观和传媒网络的报道之中……”
刘家琨的建筑有一种社区的人文关怀,他叫我想到在一片荒地突然建起很多临时建筑是一种灾难后的情景。在香港的语境中却叫我想起添马舰,历年累积了临时建筑有维港巨星汇的舞台、香港电影节5层楼高的亚洲最巨型吹气银幕、嘉年华的机动游戏、还有国际品牌路易·威登的巨型行李箱……这些这些最后累积成新政府大楼。西九呢?今个星期日是512,我们的政府付了钞,大概和你接受那次捐赠的国际惯例回礼数目相若,有人说你不要碰政治,我想叫你碰得认真一点,五月十二日,请邀请我们的观众站在那块圣地上不要乱跳,不要震动,保持沉默,又或是躺下观看不可见的作品。

 

(本文为作者赐稿,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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