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尤其,半夜起来给你喂奶粉,你的吃相,让我想起第一次进自助餐厅的自己。你吃罢,意犹未尽,嘴巴开合了好一番,方才沉沉睡去。乡村的夏夜,群山默默,草虫幽幽,流月温良如水,照在你日益圆润的脸上,竟有一种圣洁之感。我再也无法入眠,便打开笔记本,给你写这封信,谈谈你生命的由来。

你的诞生,不是偶然。从最初的丁克主义,到如今的为人父母,此间我们观念的嬗变,何止千回百折。我和你妈妈相爱之始,拥护丁克,不是缘于我们的自私,贪图二人世界的自由和欢悦;而是缘于我们的怯懦与恐惧,彼时我们一致认为,将一个孩子生在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时代,是一种极度不负责任的行为。我们生于此世,已经足够不幸——“谁叫你不幸生在了中国”,好似一道悲愤的咒语,禁锢甚至摧毁了我们的青春——如何忍心再将这样的不幸传承给你呢。我是多么希望,我们这代人能成为这一咒语的终结者,倘不能,那就终结我们自己。

这不幸,举目可见:空气、食品、爱心、自由……我们生命的必需品,不是严重腐化,就是严重匮乏。这其中最大的不幸有二:制度与教育。

我对这个体制,一直坚持“非暴力不合作”的原则:不与体制合作,不向权力妥协,不为君王唱赞歌。十余年来,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所幸这个社会越来越多元,给了我坚守的空间。当然坚守的另一面,是放弃,譬如我为了坚守对法律的信仰,只能放弃以法律为职业。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向你证明,不用仰赖体制的鼻息,我们的生活,也许清贫,也许动荡,却独立而自由,朴实而安康。我能做到,你一定能做到,因为你是我的孩子。

我们的心病,是教育。体制之外,天高地远,尚且大有可为;教育之外呢,只要你生在这个国家,教育便如天罗地网,你无处可逃。我和你妈妈,都尝试以个体化的反叛,逃避教育的荼毒,我们都是逃课大王,她从高中开始逃课,我在大学,四年所上课时,加起来不足一学期。即便如此,教育的病毒依然在我们身上狂野肆虐,留下可怖的暗影,如大二之前,我都是辩证法的信徒,你妈妈的历史知识,大多袭自教科书,我帮她反洗脑十载,余毒至今犹存。

更真切的案例,来自你的表哥康蛀牙。他大你十岁,现读四年级。他的语文教科书,几乎每一本我都翻过,比起我们当年的课本,的确美观、开放多了,不过本质并无变易,谎言、偏见与政治说教像罂粟花一样开满了洁白的纸张。老师教他们古诗,还是强令死记硬背,回到家,我们讲解三番,他才始明其意。他的课业之繁重,更令我们诧异而心悸,有一回我见他独自走在放学的路上,背上的书包比他瘦弱的身板几乎要大上一倍,这哪里是小学生呢,分明是孤独的苦力,他的书包,装的不是课本,而是教育制度的五指山,他是被压在山下的孙悟空,从此万劫不复。

教科书前,我们如坐针毡,作业本前,康蛀牙一脸木然,想到你将要重蹈这一幕,我们便承受不了。所以我和你妈妈一度拒绝你的到来。我承认,与其说这是现实问题,不如说是心理问题。因为爱你,我们的心才这么脆弱,同时这么顽固。

我们对你的逃避,源自我们对世界的悲观;我们对世界的悲观,源自我们内心的幽暗。我常说,在这个坚冷的年代,我们必须拥有一个更加坚冷的精神世界,才能与之对抗。问题在于,我们的心灵始终不够坚冷,否则就不会为你的诞生而犹疑不决这么多年。你是一道横亘在我们与世界之间的难题,令我们怕且爱,恐惧而期待。

直到两年前,我们的心结才逐渐解开。说一个故事给你听。2011年初,我去绍兴讲座,蔡朝阳主持,我当场向他致敬:“以前我是一个丁克主义者,我做丁克,最大的原因是对中国教育的失望与恐惧。直到认识了蔡朝阳、梁卫星等中学教师,重燃对教育的希望,我才决定要孩子。”这些话,无一虚词。

亲爱的尤其,我想告诉你,其实问题的根源,不在这个世界,而在我们自身,正如希望的有无,不是取决于现实,而取决于我们每一个人的信仰。我们对教育的绝望,原是对自己的绝望,我们对未来的怀疑,原是对自己的怀疑。2011年夏天,我在三江口对你的一位伯伯说:“不要抱怨,不要把罪责都归于邪恶的阻力与命运的无常,你愈是诿过于外,外力便愈是强悍。倘一事不成,我更愿反躬自省,反求诸己:你可以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我始终认为,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外在世界的罪恶与荒诞,而潜伏于我们的内心:我们的懒惰、我们的急躁、我们的轻慢、我们的褊狭、我们的贪婪,我们的嗔恨、我们的犬儒、我们的幽暗……这些敌人,能战胜一个,我们便前进一寸。”

哪怕世间白昼如夜,我们依然可以实践尼采的格言:“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我这么晚才觉悟,你会怪我么?不过,当我打破了绝望与希望、怕与爱之间的一念,顿时福至心灵,花满天地。我知道,我们即将相见。

2013年6月1日

供“划伤评论”

推荐 0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

Loading…

墙外新闻实时更新 欢迎订阅数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