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拉提到巴音布鲁克

贺卫方

原载《南方周末》2013年5月9日“写作”版

从那拉提到巴音布鲁克

巴音布鲁克的九曲十八弯(照片来自网络)

 

2011年年初支教结束回京。朋友们送别,政法学院刘贡南院长提出要求:今后要经常回来,最好是每个月来一次。大家哄笑。政法大学的丛日云教授说:不要规定周期了,反正召之即来。我补充一句:不只是召之即来,还要挥之不去。笑声又起。

 


确实,那一年我回新疆的频率达到了平均每个季度一次。继
7月上旬回新疆一次之后,8月又一次回到石河子大学,给这里的“国培班”——国家给予专项拨款支持的中学教师培训——讲课一天。朋友们说今年夏天石河子天气炎热,持续高温,颇觉反常。讲课那天温度达到了37度,教室里聚满了人,那个空调一点都不管用,我讲得也是汗流浃背。不过,来自全疆各地的中学教师们还是表现了很高的学习热情,他们对于法治建设中的一些问题有细致的观察,末尾的提问阶段,几位教师的提问和评论也很有水准。在石河子大学支教期间,自己也曾讲过国培班的课,也很期待今后有更多这样的机会。毕竟这些中学骨干教师直接影响到少年期的国民的法治和民主观念的状态,教师本身个观念与知识当然也是至关重要的。

 


支教期间,刘贡南院长几次要陪同我外出游览,但是每次都是在临出发前因为有紧急事项被迫退出。这一次他终于偷得几日闲,跟魏国红博士一起陪同我到那拉提草原和巴音布鲁克一游。掌握方向盘的照例是摄影家苏军,过去我在博客上介绍过他的摄影。

 


我们
7号早晨七点多就出发了,沿连(云港)霍(尔果斯)公路西行,又见到清洌可鉴的赛里木湖,拍了几张照片又赶紧赶路。下午三点多到达伊宁县我表姐家午饭。表姐是我大姨的女儿,来新疆已经四十多年。两年多的时间里,这是我第三次来她家了。姐夫自己开办一个诊所,为当地的汉族和维吾尔族的人们看病,他对患者的认真负责和一口熟练的维吾尔语在当地都有很好的口碑。头一天我就打电话告诉他们,进了家,表姐早已准备好丰盛的午饭,饭后大家在院子里的果树和花卉前照了不少照片。之后继续向东南方向那拉提开进。晚上九点半,夜色降临之际,来到了苏军的老朋友也儿肯的家。

 


也儿肯是个哈萨克牧民。他已经备好了毡房和食品,热乎乎的奶茶,还有羊肉之下铺着面条的纳仁都端上来,我们边吃饭,边跟也儿肯谈家常。他今年
47岁,但看上去要更老一些。我们谈起政府近年来正在推行的定居工程,这种改变哈萨克作为游牧民族生活方式的措施似乎引发了不少争议。不过,也儿肯对于这个问题却很谨慎,他也说定居对于医疗、教育等也有好处,他告诉我们,在不远的地方,已经建设了定居的村落。我想,对于哈萨克人而言,定居不只是生活方式的改变,也会影响到他们的文化、社会结构的方方面面,而这类影响的程度,往往是短时间内难以估量的。

 


说到教育,也儿肯看着眼前他的两个孩子,说现在都在推行双语教育,他说学汉语是好事,以后到全国各地都方便。但是他也担心母语会受到挤压。他指着孩子,“他们这一代嘛,一半一半。他们的孩子嘛,哈萨克语就剩下一点点啦。再往后嘛,就没有了。”这的确是个令人忧虑的问题。大家都宽慰他,不要担心,民族文化总是要保留的,而且越多样化越能够丰富整个国家的文化。不过,现代媒体、通讯以及交通等的日趋发达的确给那些小语种以及方言带来生存危机。广州不是也发生了保卫粤语的活动么?在新疆期间,我跟一些不同民族的朋友聊天,常常听到一些内地汉语里不常有的表达,尤其是谚语,往往别有韵味。例如哈萨克人的谚语:“鞋子若夹脚,世界再宽有何用?老婆若撒泼,世界宁静有何用?”就是很有趣的说法。如果语言都统一了,话语和修辞风格的多样化也必将就会渐趋消失,那将是多么单调乏味的世界。

 

从那拉提到巴音布鲁克
也儿肯夫妇跟我们谈话,他们可爱的小女儿在毡房外向里面张望(贺卫方摄)

 


闲谈中,苏军问起也儿肯他的大儿子怎么没在家。夫妇俩赶忙说“他出去了,出去了。”夜深了,主人道别。我们走出毡房,看着满天星斗,万籁俱静,只有偶尔几声狗叫。回到毡房,大家聊着天,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也儿肯夫妇早已准备好早饭,香香的烤馕,热喷喷的奶茶。临上车前,也儿肯又拿来一个沉甸甸的塑料桶,让我们拿上。原来那是一桶马奶子。内地人很少有人喝过马奶,我也是头一次喝。它的味道与牛奶、羊奶差别很大,有一种很浓重的口感。这么说吧,如果你可以喝北京的豆汁,就差不多可以接受马奶子。反正我是很喜欢,一路上喝了不少。开上车走了一段路,苏军才缓缓地告诉大家,早晨也儿肯悄悄地跟他说,他们十八岁的大儿子不久前莫名其妙地死在床上。当地公安部门建议尸检以确定死因,但是他们夫妇拒绝了。听到这不幸的消息,几个人在车上沉默了半响。

 


往巴音布鲁克行走,要经过一百多公里正在翻修的公路。好在我们开的是越野车,加上苏军娴熟的驾驶技术,不觉得太艰难,下午三点多钟就赶到了巴音镇。

 


巴音布鲁克是蒙古语,意思是泉水丰饶之地,是天山诸峰之间的一大片辽阔的草原和湿地,隶属巴音郭楞州和静县。这里地下泉水和天山雪水的源源不断,使得整个区域水草丰美,鸟语花香,远处是茫茫雪山,近处是清溪绿草,如诗如画,令人陶醉。由于海拔在
20004000米之间,即使盛夏季节,也是凉风拂面。当天我们到海拔3000米左右的地方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八月的天气温度只有零上六度。

 


以往在新疆游览的好运气这一次不在了:世间最扫兴的事情莫过于到巴音布鲁克赶上下雨天。因为这里最壮丽的景色是“九曲十八弯”,人站在高处,俯瞰茫茫草原上巩乃斯河从近至远蜿蜒流去,当太阳将落,晚霞满天的时候,河水像镜子一样折射着太阳和晚霞的光芒,如彩练在飞舞,似地火在奔腾……看过一些摄影作品,已经是让人如醉如痴了。多么遗憾,这该死的阴雨天,没有太阳,没有晚霞,厚厚的乌云如铅一样沉重,辜负我们朝圣者一般的虔诚心。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一行人只好悻悻而归。

 


从那拉提到巴音布鲁克


这个样子的九曲十八弯多令人扫兴(苏军摄)

 


第二天,天放晴,我们却不得不踏上归途。巴音小镇的袅袅炊烟,远山草场飘动着的羊群,几处缩微版的九曲十八弯,多少缓解了前一天的遗憾。

 


只是心中还是在暗想:巴音布鲁克,我还是要回来,一定要看到你最美丽的容貌。

 

(附记:写这篇文章时,我短信询问苏军有关也儿肯的情况,他回复:他们全家人都搬到哈萨克斯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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